中短篇小说

2024-08-12

中短篇小说(精选12篇)

中短篇小说 篇1

托马斯·哈代不只是在英国文学史上有“小说中的莎士比亚”之称, 在世界文坛上都具有无比重要的地位, 其长篇小说中的游苔莎、苔丝在世界范围内的读者心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的一身除了创作了十四篇长篇小说外, 还创作了众多的中短篇小说, 就目前文学研究现状来看, 大部分学者都是对其长篇小说进行研究, 而对于其短篇小说研究的较少, 作为一位伟大的作家, 其短篇小说必然有研究的价值, 从总体来说哈代的中短篇小说所讲述的都是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 所以笔者主要基于荒诞视角对哈代的中短篇小说进行研究。

一、自然环境的荒诞性

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 有很多对自然的描写, 但和其他作家有所不同, 他所突出的是自然令人难以理解的一面。自然虽然是人类的寄生之地, 但也是毁灭之地, 人类的死亡, 在很多情况下都是自然所造成的。

(一) 自然环境的反复无常。

在哈代的笔下, 大自然是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深渊性质的东西, 大自然的血盆大口, 把一切都带向了死亡的深渊。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 有单调的上坡路, 横亘的荒原, 暴雨如注的夏季。但这些只是短暂的平静, 自然环境是反复无常的, 朝为雨露, 暮为白雪。而不断变化自然, 会时时给人类带来一点恶作剧, 充当的是天使和撒旦双重角色。

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 《古堡夜会》是对自然环境反复无常的典型描写。同时也表现出了哈代本人对自然、人生、他人的看法。在这篇小说中, 在“我”攀登古堡的时候, 自然环境给我创造了各种危机, 使我的攀登过程像充满了各类艰难险阻。这时的自然环境就像性情暴虐的君王, 施以风雨雷电。但当“我”还没有对达古堡第三层的时候, 先前那种肆虐咆哮的场面戛然而止, 风停雨住, 夜静月清。此时的“我”置身于古堡之中, 衍生了一些孤独之感。自然环境这种反复无常, 就像一个喜怒无常的古怪之人。

(二) 自然环境的“恶”。

在19世纪后期, 多数作家都是对大自然“恶”的描写。而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 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把自然环境的荒诞本质深刻彻底的表露出来。

哈代中短篇小说中以田园式的风情为主, 《德国兵团郁郁寡欢的轻骑兵》中的“丘陵草原绵延起伏, 微风习习”, 《汉普顿公爵夫人》中的“明月的清辉洒在郁郁葱葱的榆树上”, 都是对优美恬适乡村画面的描写。然而, 这种安然闲适只是危机来临前的一丝平静。山坡上的孤坟野冢, 不只是孤独和寂寞, 更是灾难来临前的征兆。另外, 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 自然环境起到促成偶然性事件发生的作用, 正是这些偶然性事件使得小说故事情节发生“反转”现象, 主人公的美好愿望破灭, 甚至是生命结束, 这是小说情节中自然环境“恶”的作用的延伸。特别是海洋、悬崖、遗迹等因子, 极易促成各种偶然性的事件, 造成悲剧的发生。《汉普顿公爵夫人》中海上的狂风暴雨导致了埃默琳的死亡和埃文的心死;《忠贞的劳拉》中的悬崖, 虽说没有让劳拉失去丈夫詹姆斯, 却让她等待了他十二年, 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婚宴空设》中芙仑河的流水破坏了克瑞斯汀和尼古拉斯的婚姻。可以说, 以上的大海、悬崖、河流, 是一个个充满感情的自然客体, 时刻关注着人类的活动, 当人们美好愿望即将实现的时候, 则会降临一场灾难。

二、小说人物的荒诞性

哈代的长篇小说中, 有许多被读者耳熟能详的女性人物, 如游苔莎、苔丝等。虽说在其中短篇小说中人物不多, 形象也略欠丰满, 但五脏俱全, 人物关系本身和人物的行为, 都具有荒诞性。

(一) 封闭的人物关系。

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一般有三四个主人公, 通常情况下, 哈代会把这三四个主人公放置在下个极端的人物关系网中。《忠贞的劳拉》中的女主人公劳拉难以处理与丈夫詹姆斯和情人男中音之间的关系;《儿子的否决权》中的苏菲面对着儿子和情人两难的境遇;《让妻高兴》中的乔立甫陷入与艾米丽和约娜之间的情感纠葛。可以看出, 哈代把中短篇小说中的人物置于一种封闭式的人物关系中, 使小说中的主人公在行为戴上了紧箍咒, 在心理上处于焦虑和恐慌中。

其中, 《汉普顿公爵夫人》这篇小说中所表出的就是比较典型的封闭式人物关系。小说以女主人公埃默琳为核心, 恋人埃文和丈夫汉普顿公爵为左右两翼, 埃默琳受困于汉普顿和埃文。从小说的情节来看, 左右两翼中的任何一翼与埃默琳的关系都是不幸的, 他们三人所构成的封闭式关系给彼此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二) 选择的荒诞。

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 “路”这个意象是比较常见的。然而“路”且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因素, 你想选择平坦这路, 却落入歧路;你想选择幸福之路, 却饱尝痛苦, “路”是一种荒诞生活的体现。

《汉普顿公爵夫人》中的埃默琳最终选择与埃文私奔, 但埃文弃她而去, 埃默琳最后命丧大海;《为妻高兴》中的约娜为了与爱米莉竞争, 选择了并非所爱的乔立甫, 约娜最后陷入了穷困潦倒的等待;《德国兵团郁郁寡欢的轻骑兵》中菲莉斯放弃自己所爱的马特豪斯·梯纳, 选择了自己不喜欢的汉弗瑞而, 菲利斯最终孤独一生。可以看出, 哈代中短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 无论是自愿的选择, 还是被迫的选择, 其结果都是错误的。这些在小说中贵族小姐这类形象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格瑞布府上的巴巴拉》中的巴巴拉迷恋于俊美外表的平民威娄斯, 给她与阿普兰道尔斯侯爵的婚姻敲响了警钟, 并使自己陷入了严重的困境中, 最终由于其对爱情轻率和盲目, 选择了与威娄斯私奔, 结为夫妇。虽说哈代一方面赞扬本能, 但他又让主人公在本能驱使的下做出错误的选择, 将人物置于悲剧的深渊中。

(三) 等待的荒诞。

哈代中短篇小说中的多数主人公会承担着等待的痛苦, 这种等待是重复的、虚无的, 但又是必须付诸实施的。较为典型的小说有《忠贞的劳拉》、《一支插曲罢了》、《婚宴空设》、《路标边的坟墓》、《儿子的否决权》、《让妻高兴》等。

《婚宴空设》可以说是典型的等待悲剧。在暮色苍茫中, 尼古拉斯等待着与将与他结婚的克瑞斯汀, 但由于牧师的阻挠, 尼古拉斯的第一次结婚没有完成。随着父亲的反对、贝鲁斯顿的闯入、克瑞斯汀逐渐冷静, 尼古拉斯与克瑞斯汀的婚事被拖了下来。就在此时, 尼古拉斯离家出走, 然后克瑞斯汀与贝鲁斯顿结了婚。十五年之后, 尼古拉斯重游故里, 但他朝思暮想的克瑞斯汀在十五年之前就结了婚, 十五年的等待, 瞬间化为乌有。但幸运的是, 克瑞斯汀的丈夫贝鲁斯顿已不知所踪, 于是, 他与克瑞斯汀婚姻之梦又有了希望, 然而当他们即将完婚的时候, 上天又给尼古拉斯开了一个玩笑, 克瑞斯汀收到了贝鲁斯顿马上回来的消息。尼古拉斯十五所等待的婚宴, 又一次被推迟了, 但贝鲁斯顿并没有出现, 从此刻起, 他又回到了等待的状态, 而最终等待的结果且是贝鲁斯顿的一堆白骨, 对于这个结果, 有喜有悲, 但对于尼古拉斯来说, 喜悦来得太晚了。于是他对克瑞斯汀提出了疑问“过了这么多年, 这事儿还值得做吗?”, 这也是他自己对等待的怀疑,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 一切都成为了虚幻。可以说这种等待也是主人公选择的结果, 由于选择的错误, 只能接受虚幻的等待。

三、情节的荒诞性

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所侧重的是小说的情节和趣味, 即主要是在讲故事。哈代在叙述故事的时候, 往往以一本正经的幽默开始, 且以刻骨铭心的悲哀结束。在主人公的身上, 总有一些事情发生, 使小说情节由顺转逆或者由逆转顺。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经常以“偶然”或“巧合”的形式出现这些事情。这些“偶然”或“巧合”因素则使小说故事发生“反转”。这种手法大量使用, 也使读者认识到了荒诞世界的存在一一灾难往往降临于最幸福的时刻。

(一) 以平凡的叙事塑造荒诞效果。

哈代的中短篇小说首先是被当做故事来构思的, 通过最有趣味性的叙述, 来取得某种荒诞的艺术效果。这种平淡的叙述, 不但可以让读者记住小说一个个荒诞不经故事的情节, 还可让透过故事思考某种问题。

在《三怪客》这篇小说中, 天气变化的描写与情节离奇的进展相辅相成, 表现出了曲折多变的故事, 并达到了荒诞的效果, 这主要利益于哈代朴实无华的语言和平淡无奇的叙述。

另外, 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 还会给小说安排一位叙述者, 这种叙述者的设置, 可以给读者造成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使读者在听故事的同时, 更能体会到其荒诞性。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 大多采用第三人称来叙述小说故事。叙述者要么现身于小说, 要么半隐半现, 要么全部隐藏, 以后两种形式居多。特别是采用作为保管者在进入坟墓之前公布故事时, 更增添了小说的沧桑感和神秘感。

(二) 以“偶然和巧合”凸显荒诞的情节。

哈代往往在故事情节正常发展过程中, 设置一些偶然和巧合事件, 突然离开、回归、变故、死亡等。打破小说主人公幸福的平静, 将其置入波澜起伏的汹涛, 甚至是直接走向死寂。《婚宴空设》中尼古拉斯和克里斯汀的婚礼因为贝鲁斯顿的出现而第一次被推迟;就当十五年后两人第二次婚宴即将举行时, 又因贝鲁斯顿的来信使两人的婚宴再一次被推迟;虽说最终他们两人走在了一起, 但婚宴却推迟了整整十七年。一个个巧合事件, 摧毁了两人结婚的激情。在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中, 类似这种阴差阳错、事与愿违的事件还比较多。这种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的背离正是一种荒诞的表现。

摘要: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与其长篇小说相比, 无论是文学地位, 还是研究深度, 都具有一定的差距, 文章基于荒诞性视角从自然环境、情节、人物三个方面对哈代的中短篇小说进行研究。

关键词:哈代,中短篇小说,荒诞

参考文献

[1]托马斯.哈代著.张玲译.哈代中短篇小说选[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 2007.

[2]陈焘宇.哈代创作论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2.

中短篇小说 篇2

《百万英镑》中主要讲述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办事员亨利.亚当斯因一次意外,流落到伦敦街头。正当他饥寒交迫时,两位富翁打赌,假装把一张无法兑现的百元大钞借给了他,并准备看他一个月如何收场。凭借着对金钱正确的态度和自身的聪明正直,亨利不但没有以悲剧收场,反而成了富翁,收获了自己的爱情,这个精彩的故事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亨利优秀的品格。

当富翁兄弟决意打赌,选择打赌对象时,并不是毫无原则的。他们的首要原则是对方要诚实,而亨利也正如他们判断的那样诚实。当他发现兄弟俩给了他一百多万镑的大钞时,第一反应是这其中一定有差错,他要把钞票还回去;遇上心爱的朗汉姆小姐时,他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情况,把一切都如实相告.这份真诚,使他诚实对待金钱、朋友及其他人。诚实是一个人对待生活的基本态度,认真诚实对待一切,包括自己,不虚伪、不欺骗、不贪婪。

亨利是一个富有进取心的人。当他拿到这张一百万英磅的钞票时,并没有停在仅仅用它消费的层次——安于享乐,而是认真思考、积极运作。他利用人们对这张百万大钞的膜拜心理,去投资、去经营,成为真正的富翁。伟大的成功往往来自于一颗进取的心。人不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要上进努力,发挥优点、创造机会。安逸,是走向失败的开始;上进,是走向成功的钥匙。

自律也是亨利的优良品性之一。他拿到百万英镑后,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大肆花费,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花费也都在自己的承受范围内。他注意分寸,谨慎节省。面对诱惑和困扰,我们常常被错误的做法所控制,这不仅不能带来美好,还会令人误入歧途。无论何时,人都要有适当的自我约束能力。

黑夜(短篇小说) 篇3

王赤去小卖部买烟。老徐头习惯性地给他拿了一盒三块钱的中南海。他指了指架上,说:“来那个。”

“那个十块钱。”

“就要十块钱的,两盒。”

老徐头给他拿了两盒十块钱的软中南海:“改抽这个了?”

“不是我抽。”他说。

“我以为你发财了。”老徐头说。

他没接话茬儿,又指了指营养快线。老徐头疑惑地拿起一瓶:“这个?”他点点头。老徐头打量着他,也许在寻思他今天怎么买了两样以前从没买过的东西?他付了钱,共二十四块。他将两盒烟揣口袋里,拿了营养快线,离开小卖部,朝租住的小屋走去。有两个小孩在路边玩甩炮,他们轮流朝地上扔摔炮,嘻嘻哈哈地笑着。看到他们那么开心,他想拐回去给女儿也买一盒。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已经有营养快线,他想,就别再瞎花钱了。女儿很懂事,从不乱要东西。

快过年了,这个时候给警察找麻烦让他感到不安。他买的两盒好烟就是给警察的。他不知道警察抽不抽烟,但他想不出别的表达歉意的办法。

回到家,女儿一眼就看到营养快线,他递给她。

小小拿着营养快线,宝贝一般。

他帮她打开:“喝吧,小小。”

女儿试着喝了一小口,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老婆正在收拾衣服,几件衣服已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上。也许有人用得着这些衣服。她看到他回来,瞥一眼,又继续叠衣服。总共也就几件衣服,很快就要叠完了。

女儿喝了半瓶,缓口气。他说:

“那半瓶留着吧。”

老婆回头说:

“让她喝完吧。”

他说:“这一瓶不少哩。”

“让她喝吧。”

“好,小小,你喝吧。”

于是小小将一瓶营养快线喝完了。

老婆将床上叠好的衣服收拾起来,放进木箱子里。这个箱子是王赤捡来的,外表看着粗糙,但很结实。她在里边糊上白纸,装衣服很实用。她希望这个箱子以后还会有人用。

她给女儿倒上热水,让她洗洗脚上床睡觉。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不能容忍女儿不洗脚就上床。

女儿上床之后,她让丈夫也来洗脚,这盆热水够他们三个人洗脚,只洗一个人太浪费了。王赤顺从地过来,她帮他脱了袜子,给他洗脚,洗了又给他擦干。然后,她开始就着这盆热水洗脚。

王赤穿上棉拖鞋,将小桌上的杂物挪到一边,腾出一块空地。他拿出准备好的纸和笔,坐下来写信。第一封信是写给父母的。他早就打好底稿,可动笔的时候他发现每个字都很陌生,难以传达他的想法。

爹妈:儿子不孝,要先走了。这都是我的错。我做了错事,睡了杨环环,他们向我要一万块钱,如果我不给,他们就要告公安局,要让我坐牢。我没有钱,也借不来。我也不想坐牢。年内给不上,过了年就变成一万五了。都是我的错。我该死。青青说我死了,她也不活。我们都死了,小小就太可怜了。你们老了,我们不能把小小留给你们。我们只好把她也带走。这也是为她好。儿子不孝,不能给你们养老送终了。我给你们磕头了。

王赤跪下面对老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磕得地板咚咚响。磕罢头,他爬起来,在信尾署上名字,落上日期。他落的是农历日期:腊月二十八。

他拿起信又看了一遍。写这封信他用了一个多小时,但事情只是说个大概。父母可能并不知道杨环环是谁。这不重要。他说他睡了杨环环,这是重要的。就因为这,他要付出死的代价。这一点他差不多说清楚了。

那天,他从杨环环门口经过,她在院里收床单,她叫他过去帮忙,他就去了。她让他帮着扽一个将干未干的床单。他们各拽着床单的一头,她说,用力。他用力扽,结果将床单从她手中扽脱,掉到地上。他向她道歉,她说没关系,我再洗洗。她让他进屋喝口水,他说不渴。她说,不渴也进屋,我还要你帮忙哩。他因为刚才将床单扽脱,有些过意不去,人家说还让帮忙,他哪能拒绝。他随她进了屋。她给他倒了一碗糖茶。他喝一口。她问甜吗?他说,甜。她给他抛个媚眼,笑一下。他被笑得莫名其妙。他又不便问,就低下头喝茶。她从他身边走过,故意蹭他一下。他感觉到了,脸一阵发热。她说她要进里屋换件衣服。他不明白她干吗这时候换衣服。她进去后,门半掩着,里面有一面大镜子,他能从镜子里看到她换衣服。她脱了衣服,又解下乳罩。她的奶子又大又白,像一对甜瓜。她套上一件宽松的睡衣。没再戴乳罩。她要出来时,他赶快埋下头喝茶。她出来站在他面前,问他,我的衣服好看吗?他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睡衣料子是劣质的麻纱,很柔软,半透明,她没戴乳罩的奶子若隐若现,紫色的乳头清晰地凸显出来。他喉咙发干,咽不下唾沫。他说,好看。她说,你刚才偷看我换衣服了?他说,没。她说,我看见了。他还在否认,她说,脸都红了,还要撒谎。他仿佛被扒了衣服一般,无地自容。她说,看就看了,有啥?他低着头。她问他,我好看吗?他不敢回答。她把手搭他肩上,捏了捏,夸奖道,你真结实,像头公牛。他身上着火一般燥热,他不知如何回答。她说她早就注意他了。又说她喜欢他。她的手伸到他胸前抚摩着,她口中的热气喷到他耳朵根儿,头发散落到他脖子上。她身上的气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他像点燃的炮仗,快要爆炸了。他无所适从。她将他拉起来,带到卧室,她仰面倒在床上,顺便将他也带倒,他压到她身上。他的脸挨住她的脸。她呼出的气息直接进入他的嘴里。他想爬起来,可她的手臂箍住他的腰,他动弹不得。后来,当她将他的手拉过去放到她又大又白的奶子上时,他胆大起来,也主动了,他剥光她的衣服,她像一条大白鱼呈现在他面前。他眼睛一亮。接下来,自然而然就发生了那桩事。很快就完事了,可以说刚开始就结束了。就像猪八戒吞人参果,因为太快,没尝出滋味。他对自己很失望。突然,他发现背后站了一个人,那是杨环环的丈夫庞泰。庞泰手中掂着一把菜刀。王赤腿一软就跪下来。庞泰将刀砍在桌子上,问王赤,公了还是私了?他不知道啥叫公了,啥叫私了。庞泰说,公了就是将他送公安局,让他蹲大狱。私了,就是他得拿钱消灾。他不愿蹲大狱,选择私了。可是他没有钱,家里也没有钱。庞泰让杨环环去将王赤的老婆叫来。王赤的老婆也怕王赤坐牢,跪下给王赤求情。庞泰说,一万块钱,少一分都不行。他们说没钱。庞泰说,没钱就去坐牢。王赤老婆说,我们去借。立字据。庞泰说,加一条,如果年内不把钱拿来,过年后就必须给一万五,五千算罚款。王赤夫妇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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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赤夫妇找老乡借钱。大部分老乡回老家过年了,没回老家的是因为在等工钱,总之,他们转了一圈儿,认识的老乡找了一遍,可是一分钱也没借到。家里的钱全部凑到一起,才七百五十三元二角,差得太远。王赤老婆在一个打工学校做饭,一个月八百块钱,工资已经发了。王赤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工资一千二,老板说没要来工程款,还欠着他的。他们要租房,要吃喝,还要供女儿上幼儿园,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用,哪个月都是紧巴紧巴的,一分钱也攒不下来。过了年要多掏五千,又是一笔巨款。

“只有一条路了。”王赤说。

“啥路?”老婆问,还抱着一线希望。

“去死!”

“你干的好事,就该死。”

“是该死。”他说,“我想死,活着没意思。”

“死了好,”她说,“死了就不用还钱了。”

“怎么死?”

“怎么不能死!”

老婆想到给人家立的字据上也有她的名字,又担心起来。

“你死了,他们会不会找我要钱?”

“不知道。”

“我也死,”老婆说。“你死了,我也不活。”

“小小哩?”

这是个问题,两个人都死了,小小怎么办?她才五岁,就成了孤儿,她怎么活下去?她太可怜了。

“小小跟着我们?”

“啥?把她也带上?”

“你忍心丢下她?”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想到马上就要过年,他们自杀会给警察添麻烦,王赤心中过意不去,就去给警察买了两盒好烟。又顺便给女儿买了一瓶营养快线,这是她最喜欢喝的饮料。

王赤向床上看一眼,女儿已经睡着,睡得很踏实。老婆坐在床头,看着女儿睡觉。她把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刚歇下来。他还要再写一封信,给岳父岳母。他觉得对不起岳父岳母,他没给老婆带来幸福,还让老婆跟着他自杀,怎对得起二老?再者,也要向他们说清楚自杀的原因,是他的错,不是老婆的错。都怨他,不怨别人。

他和老婆是老乡,她不嫌弃他嫁给他,他一辈子都感激她。他从小性格孤僻,学习也不好,没有朋友,自卑,不合群。十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几个伙伴叫他出去,他很高兴,毕竟他们开始带他一块儿玩了。他跟着他们来到南岗,那儿有一个孤零零的草棚子,草棚子里住着一个老头和一只羊,他们打了老头,把羊抢走了。第二天,那几个伙伴到集市上卖羊时被警察逮捕了。他没去集市,他是在家里被捕的。他被判了七年。由于表现好,他在监狱里待了五年零三个月。他坐牢令家里人都抬不起头。他发誓再也不坐牢了。他从监狱出来后,找不来老婆,他以为要打一辈子光棍,没想到还有人不嫌弃他,愿意嫁给他。这就是他现在的老婆。

老婆为什么要嫁给他,他并不清楚。他问过,她说他是个好人。她也是个好人。两个好人应该走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结婚后,他们出来打工,挣钱不多,勉强能够生活。女儿出生,给家里带来了欢乐。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贫穷,简单,然而有希望,有事做,直到出了他和杨环环这件事。他觉得对不住老婆,都是他的错,却让她跟着受连累。也对不住岳父岳母,他们把女儿交给他,他没能照顾好,两位老人不定会多么伤心哩。

给岳父岳母的信也写得很短,只说他做了错事,要去死,老婆要跟着一块死,留着孩子可怜,他们要带上孩子,等等。

他想多写一些,因为还有些话要说,比如这些年因为穷没有尽到孝心之类的,还有二老很喜欢小小,他们把小小带走,二老肯定会很伤心,等等。但他没再往下写,他不擅长写信,有些话越说得多越说不清楚。他最后写上“对不住,我给你们磕头了”,画上句号。

他跪下朝着老家的方向又磕了三个响头。

老婆问:“写完了?”

他说:“写完了。”

他将信叠好,放到桌上明显的位置,用搪瓷茶缸压住一角。人们进来会看到信的,看到信就会明白一切。他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盒好烟,摞起来,压在信纸上。他将烟摆整齐。这是给警察的烟,他得写个条子。于是又拿出一张纸,写道:

警察同志,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两盒烟是专门为你们买的,吸吧。

这张纸没有折叠,就那样平铺在桌上。他把两盒烟拿过来,压到这张纸上。他想,警察也不容易,人们发现他们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大年初一,不管是哪一天,警察都得来,这是他们的工作。因为他,他们过不了安生年了。

做完这些,他像是干了一件大事似的,站起来,审视一番,长长舒一口气。

他忽然感到内急,要出去。

“你去哪儿?”老婆问。

“解手。”

外边很黑,他摸着墙往前走。渐渐地,他适应了黑暗,能看到房屋的轮廓,也不用再摸着墙走路了。其实,到厕所的路他闭着眼就能走到,但他还是小心翼翼的,怕谁临时在小巷里堆放捡来的破烂绊他一脚。小巷里堆放东西是常有的事。冷冽的空气中漂浮着过年的气息。外边一个人也没有,死一般寂静。他不知道时间,出来时没看钟表,也许十一二点吧,他想。

厕所里黑黢黢的。突然“吱溜”一声,一个黑影从他脚下蹿过,吓他一跳。他知道是老鼠。他不敢进里边,就站在墙角小解。小便有力地冲刷着墙角的红砖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打了个尿颤。

往回走的时候,他最后看一眼天空。他以后再也看不到天空了,他希望能看到星星和月亮,可是,这时候哪有星星和月亮。且不说时令不对,即使时令对,天空黑糊糊一团,又能看到什么呢?如果有星星和月亮,他会叫老婆也出来看一眼,既然没有,那就算了。

回到屋,他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表,12点28分。老婆已经准备好了:锤子和刀放在床头。

他上到床上,看到女儿小小正睡得香甜,嘴角挂着笑。也许她正在做着一个好梦,梦到喝了好喝的,或者是吃了好吃的,或者是穿了新衣服……女儿多可爱啊,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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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把刀递给他。

他接过刀,可是下不了手。

他说:“小小正在做梦,让她把梦做完吧。”

老婆拿着锤子,也下不了手。她的眼泪落下来,滴在被子上。她用手抿一把眼泪,没有哭出声。她说:

“我们是为她好。”

他说:“我下不了手。”

她说:“我也下不了手。”

他伸手抚摩女儿的脸,她在睡梦中感觉到了,脸往他手上蹭蹭,很舒服的样子。他竭力忍住,不让自己流泪。

老婆趴下,依偎在女儿身边,她要再享受一会儿与女儿亲热的时光。女儿在睡梦中也感觉到了她传递的温情,幸福地朝她侧过身子,胳膊搭到她脖子上。

过了一会儿,她爬起来。王赤木雕一般坐在床头。他们交换一下眼神,意思是该动手了,可是,两个人都不动,他们都下不了手。

屋子里静得可怕,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们没心思看钟表,也不关心时间的流逝,他们用眼神达成一致:一起动手。于是王赤举起刀,老婆举起锤子,同时朝女儿砍砸下去。小小的梦也许还没做完,那可能是她做的最为幸福的一个梦,可是,这个梦永远不可能做完了……她甚至没发出任何声音,一丝声音都没有,就结束了幼小的生命。

小小死了之后,王赤抱着小小哭起来:“小小,小小,对不起,对不起……”

老婆擦着小小脸上的血,哭道:“小小,小小,你这辈子跟着我们受苦了,下辈子你找个好人家托生吧……”

他们哭得很压抑,声音几乎都关在喉咙里,怕被邻居听到。哭了一会儿,王赤将小小的尸体放下,老婆用毛巾沾水为她擦去脸上的血迹。然后,他们下床,给小小磕了无数个头,将地板都砸出两个坑。

“小小,可怜的小小,我们对不起你,你下辈子别跟我们一家了,你找个好人家,过幸福日子吧……”王赤哭道。

“小小,不是爹妈狠心,我们实在是丢不下你……”

哭了一阵,王赤抓起刀往自己头上砍去,老婆抓住他的手,说:

“你不能先死,我先死。”

“我先死!”

“不,我先死!”

两个人争执不下,最后老婆说服了王赤。

“你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让你看着小小和我死,是对你的惩罚。”

这理由足够充分,王赤被说服了。于是老婆举起锤子朝自己头上狠狠砸去,一声闷响,她的身子像倾斜的麦布袋朝一边倒去。她下手很重,一下子就解决了问题。他试了试她的鼻息,没有呼吸。

就剩他了。

老婆的死不像女儿的死那么让他伤心,反正一会儿他就要跟着去。他举起刀,准备照自己头上砍去,举了一会儿他又放下。他还要再想一想,看有没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给父母和岳父母的信都写了,给警察的烟也买了,是好烟,还给警察留了条子。其他,也没啥要交代。家里仅有的一点儿钱,还不够处理后事,不用特别交代。他又想起杨环环,如果不是她,他一家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怨谁呢?他要是不糊涂,咋能干出那种事呢?他悔恨不已。他想将自己的男根割下来,动手时,他想,反正马上就要死去,割了有什么用呢?何必多此一举。

他朝窗外看看,外边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死一般的寂静。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还活蹦乱跳,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了。晚饭,老婆费了一番心思,炒四个菜,还给他倒了酒。小小问:“妈,今天咋炒这么多菜?”“要过年了嘛。”老婆说。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顿饭,女儿吃得很好,他也吃得不错,他怕吃得少辜负老婆的厨艺。老婆吃得很少,她说看他们吃得好她就高兴。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心里说。

这会儿没人和他抢,他就不急着死。他点上一根烟,坐床上抽起来。再想想,再想想……没什么可想了……

他举起刀朝自己头上脖子上一阵猛砍……血糊住眼睛,手没有力气,然后他失去知觉……

王赤是被火烧醒的。他自杀前,烟头掉到床上,引燃被子,火慢慢蔓延开来。他醒来后,意识渐渐清醒。他奇怪自己居然没死,想,烧死也不坏,反正都一样。再一想,不行,火会烧到邻居,自己一家死就死了,干吗给邻居带灾呢?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的眼被血糊住了。他用手拨拉一下脸,能看到一些光,红色的光。他看到手机在桌上。他拼尽全力挣扎着爬起来,爬下床,去抓起桌上的手机,拨打110。他说:“杀人啦,着火啦——”

“哪里?你是谁?请说清具体位置?”

他说了位置,“快来人——”

然后就晕了过去,大约一分钟后,他醒来,往外爬。

他吃力地爬到外边,喊:“着火了——”

声音很小,小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他没有力气。他喊不上去。门口靠墙有一根棍子,他想将棍子弄倒,弄出点声音,惊醒邻居。于是,他朝棍子爬去,还没爬到棍子跟前,他爬不动了。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脱离身体飞到空中,飞到茫茫夜色中,他的灵魂从空中看着着火的房屋,看着躺在门口的他自己,感到一阵悲哀。

夜很黑,也很静,高处还显得尤其辽阔。他想,如果生活能够重新来过……这时远处传来警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作者简介:赵大河,毕业于北京大学,出版有长篇小说《黄雀》《刀口上的蜜汁》《我的野兽我的国》;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六月来临》;话剧作品《想吃麻花现给你拧》《麻花2:情流感》和《麻花3:人在江湖漂》;影视作品《湖光山色》《乐活家庭》《四妹子》等。其中,电视连续剧《湖光山色》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现供职于河南省文学院。

中短篇小说 篇4

无论是横空出世的《藏獒》 (杨志军) 、备受争议的畅销作品《狼图腾》 (姜戎) , 还是在艺术意义上的长篇小说《空山》 (阿来) 、《额尔古纳河右岸》 (迟子建) 、《水乳大地》和《悲悯大地》 (范稳) 、《乌尔禾》 (红柯) 等等, 这些近年来最受关注的标志性的文学作品, 都是以少数民族文学视界的打开为特色。而少数民族题材中短篇小说也是前所未有地涌现。新世纪中国小说出现的两大创作与研究的热点, 一是“农民工进城”故事, 指向现代性的状况与后果;二是对边地生态与少数民族生活的审美观照, 都指向对现代性的反思和对人的精神理想的建构。我们对这两者的基本评述和习惯印象, 虽然大致无错, 但是相对于丰富而活跃的创作实情来说, 却都是不够全面甚至武断的。

纯正的文学对人的处境从来都是慈悲的打量、深切的体恤和贴心的思忖。包括对民族生活的态度, 不应该是窥探, 也不该总是羡慕、向往, 更是对每一个个体的人的生活的感同身受。

在新疆的卢一萍, 给我们描绘了塔吉克人夏巴孜的遭遇:

“他知道, 初冬的塔合曼草原———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塔吉克人的古老的冬牧场, 正承受着超载的畜群的啃噬, 像白云一样的羊群在草原上飘荡, 但这些绵羊为了填饱肚子, 已经像精怪一样的山羊学会了用嘴拱开、用蹄子刨开泥土啃食草根。……

每家蓝盖力的屋顶上都冒着羊奶一样白的牛粪烟, 烤馕的香味、炖羊肉的香味混合着塔合曼草原金色牧草的香味和雪山上冰雪的气息飘过来, 让他感觉到了一股暖意。夏巴孜已不止一次发现塔合曼的迷人之处。他从骨子里爱着这个地方, 觉得美丽的塔合曼草原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了, 所以才听从了西仁乡长的劝告, 答应离开这里, 迁徙到大沙漠边缘的、陌生的麦盖提平原上去生活。”

如夏巴孜这样, 在醒来的精明人眼里却被讥为“夏巴孜傻瓜”, 这里有意味深长的反讽。见过过多世面的人们, 以牺牲共同的长远利益为代价, 这才是真正的傻。

与内陆文明的对应性, 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客观呈现着, 专家的评论也多从这样的角度看取民族文学的价值, 从而渐渐地, 读者对边疆、对少数民族文学的接受习惯也就越加强化了这一面。

然而, 民族文学和汉族文学形成文化与审美对照的惯性读法, 导致在一般的城市读者的想象中, 边地少数民族的生活总是与野生的或者未被充分开发与造访的山水风物、异样的或者新奇的风俗联系更多, 对他们的日子本身, 反而并不足够地加以细致的体察———更多的读者的兴趣在于外在于内陆文明的神秘的景观和脱俗的传奇, 而不是世间内在于伦常、秩序中的人的日常生活。

施战军教授师徒三代在济南, 中为孔范今教授

在这样的情势下, 像金仁顺、马金莲这样的作家的重要性更值得我们论说。他们没有把民族文学放在世间世情的对面, 而是经由非“异质性”的叙写, 不去刻意展示的自然风景、民族风情与习俗, 似乎未加思索地将一切都落归于文学的恒常地带:人、生活和岁月。

回族年轻作家马金莲生活在宁夏固原地区的西吉, 人们大致知道这里天气干旱少雨, 生计贫困艰辛。一般来说, 面对这样的地域, 作家们去体察苦难和表达同情悲悯, 是文学创作的常规, 其民族因素的表现方式, 往往会借助宗教以及带有宗教色彩的事项并通过性格化的人物来完成。近年的小说《掌灯猴》、《碎媳妇》, 句子里总是容纳着最细微的身心反应和照应着人际而生的善意的顾忌。《碎媳妇》是体恤型的, 是溶入式的, 是身在其中的, 而不是观察型的更不是概念式的, 这里不可能有我们常见的猎奇性的想象, 有的是对生活的忠诚和爱意。雪花自出嫁到生育的经历, 面对的是外出打工的憨厚丈夫还有心中有数的婆婆、精明话多的嫂子, 但日常的一切都在安然的秩序里, 她有平常而聪慧的品质, 无论对劳作还是对家族状况, 心思里有的是朴素的富足感, 这让小说在这著名的干渴土地上微微荡漾着水样流年的波光。

日常生活和岁月里善解人意的民族美德, 在朝鲜族作家金仁顺的《桔梗谣》里有着更生动的表现, 长辈之间的爱与怨在晚辈的理解和两代人之间的沟通中不无起伏地通向化解, 家常的对话里性情各自呈显, 青春的婚礼上感恩之心春风一样温煦地吹拂。

然而这样并不就等于完全消解了各自民族的特点, 《碎媳妇》里娃娃出生前的扫炕换水和给女儿起名字时候缺席的阿訇, 《桔梗谣》里的歌声、礼庆服饰和食物, 等等, 它们以生活的自然存在而不是摆放道具的方式, 在悄然和乐的氛围中, 把本然的民族生活味道飘洒了出来。

施战军教授和他的研究生们

藏族作家阿来的《遥远的温泉》是一部令人肃然起敬的小说, 不求夸大的特有民族标识性的魔幻, 也不做刻意的现时代功利性追求与人性矛盾状态的规避, 作品不仅分明有凛然的自知和对情境的体认, 还有内热的衷肠衷曲。让我们领略到成熟作家的从容, 从容到似不经意间将民族的思维与想象方式得以呈现;同时更让读者感知出藏人的宏阔, 宏阔到以历史处境、现实命运和文化负载所构成的张力钩沉民族性格的理趣。情景切换的炫彩之中, 细部布满恍惚连绵的诱惑, 甚至是情绪上的沮丧和失落, 但是整体贯通的无疑是硬朗不灭、豪壮苍劲的尊严和作家应有的清朗的人文认知。这和阿来近年来备受关注的多卷本长篇小说《空山》, 在精神气质上是一致的。只有将文学写作朝向传世经典的方向的作家, 才会有如此透彻远瞩的眼睛, 才会找到这样旺盛翻涌的创作泉源。

次仁罗布的《杀手》和龙仁青的《一双泥靴子的婚礼》, 都是藏族作家的小说, 但是他们的叙事方向却又格外不同。

上世纪80年代, 中国盛兴一时的“先锋文学”常以藏地为依托, 用玄秘的想象来进行叙述结构和叙述语式的新探索, 在这一类创作的领军人物中, 既有汉族作家马原, 也有本地藏族作家扎西达娃, 他们现在已经用当年的创造将自己的文学力作牢牢地镶嵌在了当代文学史的长廊。在内陆文学的先锋写作已经余绪飘散的时候, 藏区这个先锋文学的渊薮, 依然强劲地活跃着从小说叙述本体出发来探照人的心灵世界的“先锋派”作家群, 目前, 次仁罗布就是其中最为醒目的代表性作家。《杀手》的故事虽然简单, 寻找———找到———放弃, 这样的故事模式也并不够新鲜, 但是“杀手之谜”让这个小说在心理层面却充满了不可预测的波折, 一个康巴汉子寻找元凶替夫报仇, 凶手的家庭生活情况和自我救赎的诚心使康巴人的复仇未果, 复仇者在寻找元凶, 而这个与小说作者同名的故事的讲述者在寻找那位复仇者, 复仇者没能做成杀手, 故事的讲述者却在梦中替康巴人杀了罪魁。幻梦中的暴行丝毫没有影响光天化日下的生活流程, 而如何消弭内心的罪与罚, 则是这小说里深藏的一个问号, 宗教般令人敬畏的“赎”与“恕”的意蕴绵延到了文本之外。

《一双泥靴子的婚礼》, 像龙仁青的《奥运消息》等产生过较大影响的短篇小说一样, 有一种童真的眼光, 对世间的新鲜事物尤其是成人世界所拥有的经验充满好奇和向往。这样的小说从另一个意义上带有先锋小说的性质, 它以孩子的心唤醒了对万物有灵的敏感, 从而获得近于原始思维的想象力和叙述技法, 将藏族的民歌、传说、礼俗融入小说。这又与次仁罗布的小说有着很明显的不同, 儿童或者少年的视角, 让龙仁青的小说不追求冷静的刻画, 而是在盎然多趣的活动中, 体现一种温暖又有些落寞的情感。温暖而落寞, 也许正是人类的乡愁。

东乡族作家了一容的《绿地》, 是另一种成人的童话, 一位美丽的姑娘, 两位追求她的男子, 游走之态、俚俗之言甚至是身体的打量中, 包藏着对美好的惜爱, 男主人公内心之爱的结果是失落的, 但是他的割舍里没有怨忿, 青草、阳光、美梦、祝福, 承载的同样是温暖与落寞的动人乡愁。

在“民族文化”与“发达文明”相遇的时候, 不变的自然依存和不可止息的外来因素的渗入, 会自觉不自觉地影响民族生活方式的取舍。于是, 乡愁式的铭感, 会形成民族文学深情叙说的内在动力。在红柯写图瓦人生活的《哈纳斯湖》、达斡尔族作家萨娜的《金色牧场》里, 存在着更为繁富和立体的写照。

《哈纳斯湖》和《金色牧场》都是诗情洋溢的小说, 对民族生活充满无限的爱感, 同时, 又是同样在深情打量和向往安宁的意绪里, 贯穿着一种难以道明的担忧。

《哈纳斯湖》把这种担忧在“老师”和“乌鲁木齐那个无法安静的女人”的情事、图瓦人和“水电站人”的对视等诸多层面上铺开, 依然不能解决初民的生活境况免遭打扰和神性文化被现代文明演变的问题, 于是作品里有一种复杂的心绪, 蓝色的基调里又不得不视听杂音。无论是原住民、投身者, 还是自我救赎者、闯入开发者, 对这四种人, 哈纳斯湖的容纳和拒绝都已经不再是安之若素的, 伤怀胜过了明澈。这使作品在貌似浪漫主义的语言气质中, 有着更为真切的现实主义精神。

相形之下, 《金色牧场》更显得单纯饱满, 不那么宽泛地延及现代与原始文明的对照和环保等问题。人的生活乃至整个生灵世界, 仿佛被传说所附体。像“来时我还看见遍地阳光, 可是现在, 天空的乌云已经伸出舌头要舔我们的脚后跟了”这样的原始而形象的句子俯拾即是。可爱的语言和可思的描绘不时地一起出现在风物摹写之中, 让这部小说更有通灵的动感和人心的明敏。这样的片段有很多, 比如小说这样写雨前:

“鲁克勒猛然间站住, 它抬头朝前面一片摇动的草丛看着, 低低地叫了一声。它像一位见过世面的老人给我提醒呐。我看见了毕力格的枣红马, 它四周的草静静伫立, 好像做着连绵不绝的美梦。可是那一片草丛却在弥漫的金光里一阵阵地颤抖着, 似乎被一股雄浑的漩涡用力地裹卷起来。”

作品中的生病、失恋, 是很自然的写实, 都不是煞有介事的, 但都是带有结构性和关节性的故事内容, 不能不说也是带着隐喻功能的构造。对草原气象、生活气息的把握和对人物成长、命运遭遇的呈现, 总归要通向变故和平复, 即便有来自神的说解, 那些良弱的悲伤、认命、顺神, 都让心灵的牧歌带着长长的颤音。作者把这些情状隐藏得非常巧妙, 或者处理成无意的动静, 意味往往就在青草、阳光、风、雨、天空、彩虹里以物景的方式传达出来。越是美好, 越是若无其事, 就有越深的隐忧和越加难以排遣的感伤。

民族生活中, 不仅有空间上相对僻静朴素的情境、时间上相对缓慢悠然的速度, 还有野性尚存、野生尚在的人与自然生命共生的生态。是人们在混乱中对宁静的寻觅, 匆促中对安稳的皈依。有成长的欢乐与疼痛, 有日常的爱恨恩仇。那是类似于宗教感的体验, 追求一种本质的、长久的、有所敬畏也有所慰安的生命意义。

常规的城市文学之所以使人倦怠, 是因为城市生活和想象缩略到了室内“肥皂剧”一样的小天地里, 琐屑的小悲欢、肉体的欣快、精神的空虚, 形成欲望的涂抹, 黯然破碎的心在无光的文字里得过且过。在多数时间里, 生活的常态令人麻木。而在广大的空间中, 所有的边地都可能蓄满想象, 处处存在应有的奇迹。不啻是信仰之所托和神启之所在。从这一层面上看, 还有一些相当出色的短篇小说值得我们细读, 比如温亚军的《硬雪》、梅卓的《护法之约》、石舒清的《黄昏》、郭雪波的《穿过你的灵魂之郭尔罗斯》、张存学的《拿枪的桑林》等等。

将生活的历史、生命的际运和民族的特性综合抟糅得最为出色的, 是迟子建叙写中国东北端少数民族生活的一系列作品, 其中有关鄂伦春地域生活的小说《微风入林》, 同样是以呈现“人文魅性”、传达人间体恤为意绪的作品, 由于身体因素的介入, 使它在迟子建的小说中显得有些特别。汉族人所受到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的双重教化与挤压, 跟鄂伦春山林里丰沛的近于原始的生命激情形成的比照, 使得这篇小说始终富于叙事的张力, 微风入林, 星月马影, 身体的欢爱在这样的情境中不再有偷欢的猥琐, 而更像天籁的乐段。

少数民族题材小说里总是流贯着野地上生长的歌声。这歌声无不诉求于天、地、人的和谐。

蒙古族作家白雪林的《霍林河歌谣》, 在生存满足的低洼处, 人与牛共有的伟大的母性, 彼此保有令人动容的相通心灵, 善良、坚忍、受难、牺牲……接天连地的长调, 催人泪下又决不颓唐, 宛若人间情感的安魂曲。这种精神之于生存的力量, 正如悠远的史诗里总有的信念———百折不挠、绝处逢生。

短篇情感故事小说 篇5

亲爱的!现在我只能在这里和你说说心里话了,因为一对你当面说你就会厌烦,我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你烦的时候我很心寒,就连我的老公,都不能为他老婆分担一些心里的酸苦和委屈,一看你烦了我就不想说了,因为我想珍惜和你在一起的一分一秒,我希望我留给你的是快乐,所以我只能把苦咽下,把快乐分享给你,但是我的心里酸酸的,你已经不在心疼我了,不在呵护我了,不在哄我开心,开始不奈烦了,你的冷落我感觉到了预知,那是你离开的前兆。

亲爱的!不要怀疑我对你的那份爱,它很纯真,每次你怀疑我的时候,我心里都很难受,因为你讽刺了我对你的那份情,那份执着,你知道吗?相信我,我的心里只有你,我这个人本性就大咧咧,也许偶尔我的所作所为会让你误会,但是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那都是无心的伤害,为我的粗心大意,真诚的对你说一声:老公对不起…

亲爱的!我说过,想离开了就告诉我,我不会让你为难,也我不会做难缠的羔羊,但是请不要这样一点一点的伤害我,爱你的心很脆弱,请你看在这么多年对你的爱,请你手下留情,给这颗布满伤疤的心一点怜惜,你的离开我可以等待,你的伤害我承受不起,你离去的借口、我不想再问,你承诺的永久、我不想再听,曾经的回忆,我当做是一场梦,趁着还没有伤透,就此结束,给彼此留一个美好的回忆,不要让那纯真的爱,变成了仇恨、梦醒了,一切结束了,擦干眼泪、送给自己一个牵强的微笑,捂住伤口、送给自己一个虚伪的坚强。

亲爱的!5年了,我等你5年整了,没有一句承诺,没有一个目标,没有一点方向,我就这样一个人傻傻得等你五年了,老公,不是我等不起,我可以等你一辈子,但是我有父母,我也有无奈,我知道、这辈子在我的心里,永远没有人可以取代你,因为我的心里装满了你,但是我也深深的知道,你是我这辈子最美的错,我永远不可能拥有你,只是因为我对爱的不甘心,我想用我真心去爱你,用我的真情去感动你,直到拥有你的那天,但是我错了,5年的时间我都感动不了你,我就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从未后悔过,这5年的时间里,我送给自己6个字“爱无悔、心无愧”

亲爱的!不知道我离开后,你会不会偶尔的记起我,能否会记起有一个傻丫头深深的爱着你,老公!也许我的离开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吧!曾经我相信你是爱我的,但是这1年我不在你怎么了,你的冷漠与伤害让我无力继续,我只能深表歉意的对你说声,对不起,我累了,我想让那颗破碎的心休息休息。

寻鹤(短篇小说) 篇6

现实已经如此乏味了,谁还稀罕去建设一个新的虚拟世界呢,创造一个比自己三观还混乱的角色又有什么意义。下楼往车道右手走大概五十米就是一家咖啡吧,是吴菲菲开的,最大也是唯一的股东是她老公。咖啡吧里每天晃荡来晃荡去的客人几乎都是小区里的居民,即使叫不出名字,每张脸差不多也都写着楼房号呢。那个爱穿条纹上衣的胖子是A区八栋的,傍晚经常站在八栋楼底下费力掏信箱钥匙;每天都把眼线画得很夸张、戴彩色发箍的那个女郎住在B区,我猜想她也是小区对面美容美甲店的常客;总穿POLO衫的那小子就住我家对楼,经常一大早下楼去溜他家那只雪瑞纳……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闲得啊,闲得隔三差五在小区各个角落溜达,还成了吴菲菲的咖啡吧常客。

这个小区是传说中的科技新贵们的福地,驻扎着一大波技术宅男。明明应该充满现代时尚的科技气息,但这儿的人丁流动实在是缓慢,大多数估计都像贾许一样窝在家工作,整个小区就像一座沉闷的中世纪城堡,已经激不起我一星半点的创作热忱。现在我下楼连速写本和铅笔都懒得带了,直接“砰”的一声关上门,离那个一声不吭、似乎不存在的贾许而去,穿过喷泉就直接拐进吴菲菲家的咖啡店。

这座喷泉是这里唯一的活物,每天“噗吐噗吐”吐着口水,节假日的夜晚还会混着音乐吐出彩色的泡泡。我和贾许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满心欢喜地在喷泉前拍照,然后我以照片为蓝本放大,画满了家里的一面墙。当初觉得这喷泉就像一个吉祥物,衬着背后咖啡馆暖色调的灯光,让我和贾许的新生活也增添了不少亮色。我当时就不应该用便宜的矿物颜料,现在的墙壁看起来有一种凝滞的憨傻,每次瞥它我都徒增许多懊恼。对了,在嫁给“程序猿”贾许之前,我是一个插画师,事实上嫁给他之后也是。只是日复一日面对惜字如金的贾许和一大堆一大堆的让人头疼的编码,我的生活渐渐失去想象力,创作力日益下滑。好在我签约的出版社业绩也在逐年下滑,每个月落在我手上的工作越发稀少,连儿童书市场也如此不景气,难怪我的同事们凑一块感叹得最多的就是大多数传统行业已日薄西山,我们得赶紧另谋出路。之前我还琢磨着应该在吴菲菲他们咖啡吧教小区的孩子们画画,吴菲菲提议的。但贾许不同意,贾许坚持认为我还是应该去画我“内心深处、梦境和想象中最渴望的东西”,去教小孩儿画个猫画个熊什么的,纯属浪费天分。是,也许这所谓的“天分”就是贾许和我结合的原因,他说他每次都会从我的画面中得到设计新游戏的灵感,我则感激一个口讷之人的知遇。在这种“天分”有点荒芜而停滞不前时,我只好把注意力转向了备孕。贾许一如既往,没有表示赞同也不反对,他也许更关心如何设定一个游戏中的女人得具备什么样的想象力和心理质素才会想要一个孩子吧。

“你们搞艺术的吧,就是不能像你们家的程序员先生,天天闷在家里瞎捣鼓,一副跟现实世界毫无瓜葛的样子,多没劲儿啊。”吴菲菲一边站在吧台里面装模作样擦杯子,一边劝我要出去旅行啦度假啦,总之“得找点乐子,要寻求点新鲜刺激,要是再有点艳遇什么的可能你的小宇宙就爆发啦,到时候‘刷刷画几个绘本,一不小心拿个凯迪拉克奖什么的,那你们家程序猿还不天天给你当司机,到处伺候着签售领奖啊。”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你老公开的凯迪拉克吧?你说的是凯迪克大奖,亲子圣经绘本指南啊,你这妈怎么当的。不过那也是老皇历了,现在小孩儿早都不看绘本了吧?对了,你家米兔怎么长大的,也是成天打游戏?”吴菲菲才不理会我,身子往吧台外倾,一脸坏笑地凑我耳边压着声音说,“赶紧的呀,要是你以后有了孩子啊,就更别指望出去一个人逍遥快活了!”吴菲菲眉飞色舞开始跟我聊下个月她们辣妈团又要去哪儿哪儿度假,“哎,我们那个辣妈团其实就是亲子团啦,你不知道带一群孩子出门有多累!还是你好,急着生孩子干嘛,我没孩子前不知道有多开心。实在想要啊,把我们家米兔借你带一个星期,你保证每天都想把她从窗户里扔出去。或者,让你家贾大工程师造个育婴游戏先玩玩嘛!”

“老撺掇她出去玩,你就不怕她被人拐骗,像《南极》里那样?”旁边突然有个慢吞吞的男声搭腔,我转过头去扫描到一个新物种:灰色麻质衬衫,头发胡子收拾得很干净,身高一米八左右,一看就是健过身的,挺匀称。我像刷二维码一样把他的体貌特征在我的数据库里检索了一遍:小区查无此人。我没搭腔,转头向吴菲菲挑眉毛:这新来的?谁啊?吴菲菲看都不看我,“帅哥,你这是赶着去南极拍照来小店歇个脚呢?记得把这个姑娘带上啊,她天天在这喝咖啡陪家人可成不了一个大画家呀!”男人手边果然放着一个相机,看起来挺专业的。吴菲菲虽然牙尖嘴利,但一定没听懂男人说的是有个叫爱尔兰的国家,曾有一个叫克莱尔·吉根的小说家写过一篇小说叫作《南极》。讲述了一个中产阶级女人想摆脱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与陌生人一夜欢情,然而被人囚禁、堕入深渊的故事。吴菲菲没读过这么古老的小说不是她的错,她做阔太前的生活活色生香,她不囚禁别人已是大善。

“不是有意偷听两位的谈话,冒昧冒昧。”男人被吴菲菲一抢白自觉不妥。自我介绍说是红石街一个工作坊的摄影师,刚租下小区的一套房子方便工作。“初来乍到,到处转转,这小区安静得很。刚才在喷泉那儿取景,就看到这咖啡吧了,还是这里有人气!”吴菲菲一听说他在红石街工作马上擦干手,与他攀谈起来。红石街是这座城市阔太们的最爱,那是她们的宗教和耶路撒冷。整个城市早已被精确无趣的几何形建筑所占领,只有红石街还保留着一些巴洛克风格的老派建筑,某个颓旧的老房子里也许就潜藏着一两个小众品牌的设计师。在我看来那些服饰标榜的无非是全手工,材质天然,最好是稀有材质;颜色和款式肯定要摆脱当季大街的流行趋势了。但吴菲菲说这就是“现代的古典”“科技的乡愁”、是“低调的奢华”;吴菲菲还说,优雅精致的设计师亲手给你量尺寸的时候,那双修长的手温暖地搭着皮尺,你对那件新衣服的向往立刻就会使得全身的毛孔都炸开。

我对吴菲菲这些鲜活热烈、经久不衰的爱好时常感到疲倦,同时又很羡慕。我时常感到疲倦,特别是搬到这里来之后,我好像一点一点被抽走了元气,整个身体软塌塌的,下楼溜达一圈再到吴菲菲店里被她轰炸一番,就像一只即刻要进入冬眠的熊,迫不及待想要返回自己的洞穴。吴菲菲说有些女人在怀孕前期会比较嗜睡,但每次验孕棒都否认了这嗜睡的缘由。我又困倦了,起身告辞,吴菲菲还在跟摄影师聊一个姓金的外籍设计师,据说这一季他推出了一个以“灭绝的生命”为主题的系列服饰。其实摄影师根本没有搭话的余地,吴菲菲一个人滔滔不绝,在夸张地描述她上个星期穿过的那双走鲸皮鞋。跟鲸鱼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夸张的鞋头有两个鼓鼓的腮帮子,看起来怪怪的,像是贾许堆在桌下没画对比例的草图。

见我站起来要走,吴菲菲指着我说,“这个是我们小区的大画家——孟瑜。”男子站起来伸出右手,“我知道孟小姐,久仰久仰。”我抽了抽嘴角也伸出手,我急于回家,不太想迎合这番客套。“你怎么会知道她?哇塞,孟瑜,你隐藏得够深啊,不会真是哪个大画家隐姓埋名潜伏在我们这儿吧?”吴菲菲就是喜欢大惊小怪,不过这儿的人谁又知道谁的底细呢。“是真的。孟小姐,我看过你在《沙暴》上的作品,很有想象力。”我松开他的手,点点头。“谢谢,我该走了,祝你在这里生活得愉快。”《沙暴》是时装界一本发行量不大的内刊,当然格调倒是不俗。好多年前,当我还能清晰记起我小时候见过的事物具体模样的时候,我画过一大批服装和饰物手稿,不过我在时装设计界没有什么影响力,只有零星一些杂志选发过部分,也没有收到过什么后续的具体合作。况且,那不是什么想象力,那是我经历过的真实生活,我只不过把它们无意识地再现出来罢了。

男人叫宋皓,“皓月朗朗”的“皓”,他自己说的。其实我不关心他姓甚名谁,在我看来他就是小区脸谱卡上又增加了一个高个儿二维码而已。回到家,房间没有开灯,电脑屏幕发出的幽蓝色荧光笼罩在贾许身上,我怀疑贾许是不是也快变成了一个沉默的符号,要是某一天电流突然中断他就会一闪身消失在那些编程当中。

我拍拍他的背,走进卧室倒头就睡。我最近的梦境纷乱,但不妨碍我更喜欢睡梦。比起每天乏味的生活来说,我的梦境有意思多了,五彩缤纷,像一个在四季流淌的花园。有时我会看见小时候出现过的鸟兽,父亲给我亲手做的木马、挂在苹果树上的秋千……有时我也会梦到贾许,他站在一座雪山底下,戴着厚厚的围巾和手套。那是有一次我跟着出版社去国外旅行采风时买给他的。他其实不需要那么厚的围巾和手套,他几乎不出门。而且我们这个城市很少有激烈的寒流,气候总是温吞吞的。我梦见贾许在雪山下站着,我朝他跑过去,他向我敞开怀抱,我跳起来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我又一次从这个梦中醒过来,我的手向黑暗的空气中伸着,枕头湿了一片。

我下床来到贾许的工作间,他不休不眠一刻不停,还在电脑上耕耘。这次屏幕上闪烁的不是我看不懂的符号代码,而是一帧一帧不连贯的画面,里面有人,有在饮水的动物,路边长着植物,也有各个时期不同风格的建筑物。画面不是很清晰,我的头很疼,我走过去从背后搂住贾许的脖子,“贾许,我想要一个孩子,但我更想回家,回我的老家。”

贾许问我是不是又梦到小时候见过的灰鹤了,我摇头,眼泪一颗一颗滴进他的脖子里。贾许破天荒地让电脑程序进入了休眠状态。他的肢体有一种长期没有晒过太阳的冰凉,在我反复的缠绕中也如深海的藻类。我们像一对许久没有进食的鱼失去了觅食的本能,海水最终在岬角翻涌,带来了热浪。我什么梦都没有做,没有带着手套的贾许,也没有灰鹤,事实上类似灰鹤的那种大鸟每次都只在我梦境的一角飞掠而过,我甚至没有办法把它完整地画下来。

贾许还没醒过来,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我要回我老家,我要去看看灰鹤,这个念头深深攫住了我。

拉开窗帘,楼下的雪瑞纳被主人牵着走走停停,狗的尾巴和耳朵都耷拉着,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活泼,想必也是在这小区里待腻了。外面的光线穿透进来落在贾许的脸上,他有一头天然卷的深褐色头发,特别像我父亲头发的颜色。我蹲在地上,用脸贴着他的面颊,他的鼻息安稳,呼吸轻飘飘的,让我眼眶发胀。一直以来,贾许乐于听我描述我的梦境,从整宿整宿的倾谈到现在乏善可陈的交流。但他从来没有跟我聊过他的梦,他说他几乎从不做梦,他的梦在编程里已经做完了,已经没有多余的份额配置给熟睡中的大脑。贾许是典型的工作狂,把自己当做了机器人,以至于我经常怀疑自己能不能生出一个五官正常、活蹦乱跳的孩子来。

拖着行李箱走到喷泉处,我抬腕看了一下表,觉得还可以去喝杯咖啡,顺便跟吴菲菲道个别。吴菲菲并不是每天都在店里,她只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或实在闲得无聊的时候才来关心关心店里清淡的生意。我进门先看见的是那个姓宋的摄影师,他正拿着照相机往吧台深处拍。不用说,吴菲菲盛装出镜,正在摆POSE。见我进门笑成一朵大丽花,“哎,孟瑜孟瑜,你快过来!宋皓说最近他们品牌想多找几个别致、陌生的取景地拍新品系列的片子,我们正在试镜呢!”吴菲菲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她能很快施展自己的热情并牢牢抓住别人的热情。

我把箱子搁在一张圆桌边,我说去机场时间还早,我就是过来说一声,我要回一趟老家,有可能的话还会去其他地方转一转,这次会出门久一点。他们俩停下来围在我身边坐下,宋皓问我老家在哪儿。我说,我很小的时候住在芜城的一个村子里,那里经常下雨起雾,几乎每个人家都有果园。每到秋天,就会有很多鸟飞来啄食,我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去园子里赶鸟或绑稻草人。我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时间,我说,如果你们不急着工作,我还有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宋皓边听我说话边拿起相机拍我,我不习惯被人这样拍照,侧过脸躲避,心里有点不快。吴菲菲说,“怎么样,我们孟美女的镜头感很好吧?我觉得你可以让她给你做模特哦!”宋皓说,你们这个小区的人都很上镜。我略带讥诮地说,“摄影师果然具有发现美的眼睛啊,没来几天就已经见过小区那么多人了。”宋皓挥挥手中的相机,“不是我,是它懂得发现别人。现代人啊,都只是技术的奴隶。”

宋皓对我的老家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在回忆我小时候的生活时总是断片,好多景物都有点模棱两可。就好像我见过的是灰鹤又像是白鹭;河流是在村子东边又好像是在西边;我是跟我父亲一起去种果树,又好像是跟别的什么人……宋皓说,你的老家一定是一个能让摄影师们流连忘返的地方,可惜我不能和你同去采风啊!吴菲菲端来热咖啡,挤眉弄眼,“哎呀,怎么不能,你一路小心护花不就行了。你们两个一个搞摄影一个搞绘画,还有共同爱好,一路上还可以聊聊艺术,难说这一趟回来啊,你们各自都创作出许多了不起的作品来呢!”吴菲菲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我心里哼了一声,我又不是你们这些中产阶级空虚寂寞的家庭主妇,我才不会为了一时欢愉投奔地狱一样的“南极”。吴菲菲轻佻地在我腰上拧了一把,扭着脖子在我耳边私语,“反正你们家老贾又不出门,对吧?你还别说,我都没见过你家那个呆子。要不是得朝九晚五伺候米兔,这等好事我可是当仁不让啊!”

我也很久没有见过米兔,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见过米兔。我每次来咖啡吧报到的时候她不是在幼儿园上学就是被阿姨领着去弹琴、吃点心学游泳了。我只是看过她妈兴高采烈地秀她小时候可爱的兔耳朵照片。咖啡没喝完,但我又感到一阵浓稠的困意袭来,即使一个人在机场干等,也一定得告辞了。吴菲菲有时表现得还是挺像一位母亲的,她给我打包了一份点心带在路上吃。这让我觉得她似乎真是这里我唯一可以告别的人,此刻的贾许还没醒过来,应该还没看到我的留言条,就贴在我们画满喷泉的墙上,像一个补丁。

我拖着箱子绕过喷泉,往小区车站的方向走。“孟小姐,请留步。”回头是宋皓跟上来,我莫名其妙又有些不屑地看着他,难不成真想跟我去老家拍大片?他却一脸严肃说,“孟小姐不想仔细核对一下你的航班时间吗?”我笑起来,凌晨的时候,我趁贾许还在熟睡在洗手间用手机订下的航班,还收到短信确认,隔了几个小时而已,难道会有错么?“孟小姐现在去赶飞机还早,我建议你还是检查一下,免得一个人要在机场等太久。”我有点心烦,你操哪门子闲心。但还是拿出手机刷了一下自己的订票记录,日期竟然是明天。我放下箱子,退出系统,重新登录,显示的预订航班还是明天的班次。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本能地把手机搂在胸前,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靠。想起吴菲菲在塞点心时小声跟我嘀咕的话,“搞不好这个摄影师是我老公派来盯梢我的私家侦探,男人们啊,没劲儿!”

宋皓抬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孟小姐,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你。我现在也无法向你解释我是什么人,但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我来这里只是想让你看一件东西。”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航班有误?明明是我自己确定的时间。”

“因为刚才我在拍摄你的脸的时候,我的镜头告诉我,你身上有一些跟踪程序,你……似乎正在被人侵入和窃取……”

我本能地放松下来,笑起来,“你不会玩我们家工程师开发的游戏走火入魔了吧?还侵入还窃取,是你想窃取什么吧?”

“孟小姐,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请你回忆一下,你为什么会搬到这里来,你为什么总是昏昏欲睡。还有,我确实跟踪了你很久,你现在是不是根本不能完整记住从前的生活和画面?”

这一个个问题劈头盖脸,让我有些恼怒,但脑子嗡嗡作响。我跟随贾许来到这里,但这之前的很多事情我确实想不起来,只是镜子的碎片,魅影似的闪现、晃动。

“孟小姐,你不知道你的机票信息怎么被篡改吗?对,你当时并没有看错。总之,我想请你先看一件东西。”

我的头很疼,很想马上回家埋在被子里睡过去。我说我不会相信任何陌生人的邀约,我可不是《南极》中的女主角也不是吴菲菲,花言巧语也好恐吓威胁也好,我都不会受引诱的。像你这么胡搅蛮缠怪力乱神更是无聊。

“孟小姐,我不会邀约你去我的公寓,也不用到任何密闭的空间里去,你只要到喷泉,有活水背阴的地方就可以。我一直在找你,请你一定要帮助我。”

我朝四周看,今天穿条纹的胖子没有出来跑步,也没有遛狗的闲人,但光天化日之下,喷泉背后还有咖啡吧里的吴菲菲和客人。“你还有什么把戏花招就都使出来吧,即使我机票有误,我也得赶紧回家吃饭睡觉,赶下一趟航班。”我和这个怪话连篇的男人保持着距离往喷泉背光的那一面走。

他看我一眼,默默地拧开他的相机。不,不是相机,一个黑色的匣子。我眼前的喷泉消失了,下起了一阵雨,我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我的头,但我身上没有水汽。接着雨雾散开,几只大鸟往远处的山边飞过来,越来越近,我看到它们长长的喙和脖子,灰色的翅膀扑打着,离我越来越近,却一直没有从我头顶飞过。我向前走去,果树压低的枝条全部绕开我,我听见有人在树林里说话,好像是在采摘,还听到果实落地和枝桠折断的声音。

“爸爸……”我向那些声音奔跑过去,“爸爸!”

另一个纤细的声音从其他地方传来,奶声奶气地喊着“妹妹、妹妹”。

白天很快过去了,我迅速跌进了一条河里,幽深但并不冰冷。我感到被一个巨大的东西托举着,水波抖动星光闪烁,有一阵歌声从礁石上传来,我辨认出那是传说中的美人鱼,我清晰地感到这是我画过的一个绘本里的世界。所有水中的生命都在黑暗中平和相处,我主人公跟随人鱼去探访深海中迷人的宫殿。托着我游泳的应该是一头庞大的座头鲸,我能感到身后有无数鲨群和凤尾鱼尾随着我们。

光亮再次出现,我看到有人蹲下来摸我的脸,不,是我小时候的脸。“爸爸”,眼泪濡湿了我的脸,我朝他们走过去,但有一股力量隔绝着我。我看到他们手牵着手朝一座红色屋顶的房子走过去,那里面住着一个年迈的裁缝,我会得到一件新年的棉袄,裁缝会在领口和口袋上锈上小熊、斑马和野鹿。他还会把剩下的面料做成两套的厚手套和围巾,还有兔子头套。我还在冬天学会了滑雪,爸爸摘下我的落满雪的围巾拍打,我又一次走上前去,像是隔着一扇玻璃朝他们喊,“爸爸……爸爸!”

另一个带着兔子头套的女孩被一艘船接走了,她朝着岸上喊“妹妹,妹妹……”那是我那个小时候走失了的姐姐吗?从春天的那个晚上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找到她,大人们一直相信她会被一个好心的人家收养。

各种时空交叠出现,我的童年、我的绘画、我去过的地方……我像是身处一场大梦,但它们那么真实,是压缩了的我的真实生活。我一刻不停地伸出手去,想触摸到那些树木花丛、那些游鱼土壤、还有爸爸手掌的温热,小姐姐的脸,但我被一股力量无形地推搡着,一刻也停不住。一群群灰鹤一样的大鸟此起彼落,我觉得我已经可以画出它们的样子,它们有一双犀利的棕黄色眼睛……

我蹲在喷泉前泣不成声。宋皓关掉他的黑匣子在我身后说,“孟小姐,请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你的梦境?”“很多年前,我发现有人不断侵入我的梦境,复制我梦中的场景。我自己却变得越来越没有记忆力,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幻境当中;还是我本来就是由人们制造出来的智能机器,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我忍着欲裂的头疼从地上站起来,茫然地问他,“那我呢,也一样吗?”

“我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跟踪一些曾经拥有大量人类记忆的人,我就是这样找到了你。你是不是感到自己的记忆和梦境正在丧失?”

我点头,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这些突如其来的幻景让我虚脱。但它们又确实是我真实经历过的生活,我甚至希望宋皓不要关闭他的机器。

“我发现你现在居住的这样的小区遍布全世界,整颗星球有数不清的这样的据点,它们好像属于同一个终端系统。里面有很多‘人,都是通过真实的人类记忆和想象模拟出来的。你想想,吴菲菲是你实实在在相处过的朋友吗,你见过她的先生和孩子吗?”

我想不起来。我回想起吴菲菲、住在A区八栋的胖子、B区的眼影女郎;雪瑞纳的POLO衫主人……他们好像和我一样每天复制着同样的生活,不知道这些都是出自我的记忆还是别人的想象。

“我们到底是真实的人,还是只是拥有人类的记忆的机器?”我抓着自己的头发,头皮发麻,这个问题让我感到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在我日复一日的嗜睡中,难道我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梦境更像真实的生活吗?

“孟小姐,我也不知道……你拥有比我更为丰富连贯的人类情感和记忆,我是来请你帮助我的。”

“如果我是真实的人,那是谁在侵蚀我的记忆,谁在复制我的梦境?”

“孟小姐,你仔细回想一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完整、连贯的记忆能力,你的梦境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断裂和模糊的?有没有什么‘人可以亲近并在你身上植入程序?”

贾许。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每晚都是我先入眠,他有无数个天衣无缝的程序和所谓人工智能的“游戏”,可以毫无障碍进入我的梦境,窃取我的“天分”。

“或者,孟小姐,你能识别出你最亲近的人都是由你的记忆再造的吗?”

还是贾许。难道贾许是由我对爸爸的记忆再造的吗?他的深褐色卷发,他抚摸我脸时的温柔,他站在一座雪山底下等着我,他从前总是笑眯眯地表扬我画得“充满了人内心深处的感情和渴望”……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有我的这些梦境和记忆?”我看着宋皓的眼睛,他的眼中充满泪意也布满血丝。我不敢盯着他看,天哪,他们连这个都可以模拟!

“我该怎么办……”我转过头,喃喃自语。喷泉还在吐水,但不远的咖啡馆似乎像海市蜃楼一样缓慢漂浮。里面真的有一个生龙活虎的吴菲菲吗?还是她源于我对生命力饱满的女性之想象?那个可爱的米兔呢,是我的被好人家收养的小姐姐吗?

我不远处的家呢?我一心想要返回的老家呢?是谁给我植入了这些记忆,让我追随着这样的幻景生活下去。既然人类还有记忆,他们为何要虚拟和复制这样的生活?

宋皓和我一样坐在地上。他说,“孟小姐,人类记忆伴随着其他生命的不断灭绝也在逐渐消耗,某种程度上来说,记忆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它们的消亡也是不可逆。如果没有大量的人工智能模拟、交叉重构,人类生活也就要随之灭绝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拥有你诸多梦境的原因,我发现自己的记忆不断消失的同时也在被不断删减和改造,直到我从你的梦境跟踪到了这里。”

“那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谁吗,你从哪里来?”

宋皓苦笑,“我追踪具有相对完整的人类记忆的‘人,我想让你们帮助我,告诉我,我是谁。”

“你说你是红石街的摄影师,你叫宋皓。”

“对,‘皓月朗朗的‘皓,这也许只是一个千年前的讯息重新编程。我只会这样介绍自己。我们共同的记忆还有红石街,你是不是也在哪里接受过它的讯息?”

“孟小姐,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老家寻找灰鹤吗?你为什么想要一个小孩呢?是不是也有一些信号不断发送,暗示你应该这么做?”

我使劲摇头,我无法相信这一切。此刻,我肯定还在梦境当中。可是我怎么喊醒我自己?我怎么向他人求助?

从地上爬起来,我脑子一片空白,我要回家。我头也不回,走得很快,自从搬到这里后,我的步伐好像从没有这么结实有力过。

中短篇小说 篇7

作为一个旅美作家, 袁劲梅在海外坚持用汉语写作, 她反思的可贵之处在于她是站在他国的国土之上, 触碰了他国的文化, 然后再反过来思考自己国家的文化, 在细细的比较之后, 便咀嚼出一点韵味来了。

面对开放不久的外国文明, 古老的中国人用新奇的双眸滴滴答答地仰望着它。他们认为那应该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全新的世界。于是, 便有了第一代的淘金者。殊不知, 这批淘金者的肩上却是挑了一副沉沉的担子的。担子的这头是艰苦劳作, 被人称作“猪仔”的生活。担子的那头却是光鲜的票子, 华美的屋子。这头是他们自己的, 只有自己看见, 而那头是暴露在外头, 是给别人看的。隔了这遥远的山与水, 那头是看不见这头的沉重的, 他们只是转着身子, 嘴巴咂咂地动着, 眼珠滋溜溜地转着, 那眼光里盛载的歆羡, 于是越发地将那头高高地扬起, 这头低低地压下。于是, 趁着这高地, 很多的“心”就隔着山, 隔着水飞过来了。他们想, 这头应该尽是华厦美屋, 遍地都是金灿灿的吧!于是, 离开这里, 出国, 便成了他们日里想, 夜里念的事了。

袁劲梅的作品中总是存在着两种对立的文化冲突。一方是自然古朴的中国古老文化, 一方是新鲜、先进的美国文化。古朴的中国文化总是向往先进的美国文化。如《葫芦花》里的葫芦花, 《萝芙镇的吉茜》中的吉茜, 她们生在淳朴天真的中国小山村, 本来懵懂无知, 自然古朴, 有自己幸福的世外桃源。但一当有异样的风在小山村吹起时, 她们的心就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了。她们伸长了脖子想去看看另外一个世界。于是, 她们离开了。但西边的土地真的是传说中的天堂吗?《葫芦花》被娶她的刘先生连哄带骗地带到美国, 她终于触碰到了美国文明, 但这带着文明的刘先生却是冰冷、陌生的。在葫芦花的眼中, 他只是一个抽象的幽灵, 却没有具体的含义。她心里开始怀念起家乡那个温热、豪气的黑豆儿了。那种直接, 充满了热情的爱才是真的爱。于是, 葫芦花回去寻找, 但却再也找不到她原来的东西了。黑豆儿有了自己的家庭, 而她因为与一个蓝眼睛的洋人苟且生了一个蓝眼睛的儿子而被人耻笑。她接受了美国文化, 却丢失了她原来最美好的东西。《萝芙镇的吉茜》也是如此。吉茜长在美丽的萝芙溪, 与小药师相亲相爱, 并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可在一个“尖脸儿”的诱惑之下, 吉茜拿了一大批钱跟着“尖脸儿”出去了。外面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美丽天国。她被蛇头带着偷渡, 挤在一条到处漏风的破船, 然后被关在一个小木屋里, 被“肥肚皮”强奸, 受尽了凌辱。这时候她是多么想念她的萝芙溪和她的小药师啊!可她却再也回不去了。她的小药师因为帮她, 卖了肾, 最后病死了, 萝芙溪的人也因此而怨恨她。《黄藤酒》中的世德来到异国本想赚点钱治好妻子的癌症, 可等他拿着赚到的钱赶回家时, 妻子却已经去世了……所以, 袁劲梅这些故事, 无疑是在告诉我们:人们向往美国人的生活, 追求他们的金钱、好车、现代化生活, 但在这过程中, 却把自家文化中逍遥、简朴以及温情的东西给丢失了。这些东西应该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们丢失了它们, 便丢失了自己。

袁劲梅承认中美两国文化的差异。她认为美国人追求平等、自由从而分明、直白, 而中国人则曲折、含蓄从而充满了温情。这只是文化的差异而已, 而没有高低的区分。东西文化各有优点且各有缺点, 所以最好的文化应该是两者的融合, 互相汲取好的东西, 从而灌注为一种更好的文化。袁劲梅将东西文化的差异比作一堵墙, 我们只有拆除这堵墙, 才能达到文化的融合与和谐。但对于我们, 怎样拆除这堵墙呢?袁劲梅认为:在吸取、融合外国文化的同时, 须捡起我们原来熟视无睹的美。这美便是原来属于我们的东西。如《日月留痕》中, 在外国长大的女孩儿大胆、叛逆、开放, 她最后终于领悟了父亲那曲折、无私、含蓄的爱情。在《拆墙》中, 墙西边的盖兹代表着美国文化:直白、现代。而墙东边的含月则代表中国文化:自然、含蓄。最终, 他们互相理解了对方, 拆除了横在他们之间的那面墙, 成了一家。这则故事也象征了作者的文化期望:在汲取他国文化的同时, 应保留自己原来的东西, 在此基础上, 文化互相融合, 最终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袁劲梅说她故事里的男男女女都是她的朋友或者她朋友的朋友。她说:“我故事里的朋友们, 就像是一把种子, 他们从一个深沉的文化里走出来。在异国的文化中洗礼自己。失落、批判、反思之后, 他们从异国的土壤里坚定地长出来了。他们的文化底蕴远比美国文化深厚, 他们的人生观是经过苦难后的平静思考, 他们保留着东方价值恰恰是西方文明社会所需要的良药。”这表达了作者文化反思后的结果。正如她所说的, 文化融合的方式应有两种:一种是把自己融到人家里面, 自己的文化就没有了。一种是把人家的好东西融到自己身上来, 自己还是自己的。所以要塑造、培育真正属于中国自己的文化, 应是在保留自己好的文化的基础上, 再通过别国优于自己的东西来改造与改良, 这样, 文化才会在打上了自己民族标记的旗帜上飞扬。

二.文明的反思

现代科技孕育了现代文明, 但这种文明就比以前的好吗?亦或是问, 在某些问题上, 社会真的进步了吗?《告别石山》中展现的是城市文明、现代文明对山村文明的攻击。尽管有像白那样的人仍在坚守着这一缕纯朴、干净的自然文明, 但他的力量却是那样微弱, 在滚滚而来势不可挡的现代文明面前, 他无异于螳臂当车。但现代文明真的就改造了原来的乡村了吗?作者没有直说, 结尾用了一个事例, 却足够让读者触目惊心。“涓泉已成了巨大的垃圾堆, 人造垃圾和废物张牙舞爪, 赤裸裸地、不知羞耻地压在涓泉上。几尊不知从哪座旧龙王庙里拆下的龙王、龙母也躺在垃圾中间, 双双都没了脑袋, 旁边还有个龙女, 尚有半个脑袋, 撅起的小嘴在半个脑袋上凸着, 像是要把一肚子恶气吐向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色彩斑驳的龙王宝座远远地扔在垃圾堆边缘……白看见了, 说:‘胆大妄为的人啊!应了古人韩愈的话:木坏生虫, 元气坏生人。’”村人为了追求现代文明, “拿亿万年大自然精雕细琢的杰作去换一个凶吉为卜的坝, 发电、挣钱、造污染, 折腾半天, 说不定只能当个’out house’。这不像是一个好交易。自然像女人, 你不爱她的花木山川, 光要她给你’sex’, 她定要抛弃你。”这便体现了作者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为了追求现代文明, 将破坏自然、古朴的文明当做代价, 结果自然是得不偿失。而且, 殊不知, 你因此而丢失的东西正是别人要找的东西, 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你丢失了, 最后, 你也就不是你了。文中的美国格尔教授千辛万苦跑来中国的石山找“石山晶石”, 却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垃圾堆。

所以现代文明在发展的同时, 也带来了很多的文明病和社会病。一方面将人变得机械化、工具化、人物化, 从而使人变得麻木, 人与人之间缺少了一种温情脉脉的、实在、具体的情感。另一方面, 技术文明发展得太快了, 人的善良教化跟不上, 于是随之而来的贪欲也越来越膨胀。《道之动》中的桑果儿, 出生在山村, 本来是一个充满野性与生命力的桑果儿。一个偶然的机会, 他由一个启蒙老师带着, 进入了一个文明的世界, 担当起了一个社会角色。他上中学、大学, 进了军校。他一步步地按照现代文明塑造自己, 却发现自己为了追求现代文明, 也得了文明病。他成了一个自我分裂的人, 在他身上总有两个桑果儿, 一个是“双野溪的桑果儿”, 这个桑果儿是真实的, 野性、随意、爱自由、讲义气, 另一个是“学校、军队的桑果儿”, 这个桑果儿是文明的, 可也是受拘束的, 因为他不是自己, 他要担当相应的社会角色、文明角色。为了追求文明, 这一个“学校、军队的桑果儿”总是出来压制着“双野溪的桑果儿”。最后, 文明战胜了野性。桑果儿认为这是追求文明付出的代价, 但这种代价值得吗?它带来的严重后果便是人性的丧失, 他成了一个只会服从, 只听口号的机器。所以“反者, 道之动也”。事物发展到一定角度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 所以文明并不是越发展就越好。

《病毒——未来犯罪实录》借用一个类似侦探的故事来揭示出由文明的发展而来的种种文明病、社会病。这其中一是因了这社会文明而缺乏爱的人便利用文明来攻击、陷害这社会与社会中的人。二是, 人的贪欲无限膨胀。这两者都是人性的扭曲。因此, 作者深刻地反思了文明的后果。

而值得注意的是, 作者有一个“文明梦”。几乎在每一篇作品的结尾, 作者都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他所期待的文明的归宿。作者的文明之梦是什么呢?是回归田园、回归自然、返璞归真。

《蓝鸟啾啾》中的男人最终认识到蓝鸟所代表的自然的、天真纯朴的文明应该是最好的。《葫芦花》、《萝芙镇的吉茜》中的葫芦花、吉茜在经历了城市现代文明之后, 开始向往的是自己小山村的田园的自然文明。《道之动》有六章, 分别是:文明梦——自我分裂、英雄梦——个体和类的冲突、男人梦——个体情感与人类情感的悖反、梦的空白——自我迷失、美国梦——人的异化、田园梦——人性回归。桑果儿在经历了世间种种之后, 他最后回到了田园, 人性也得以回归。其实, 桑果儿的成长也可以看作一个这样的过程:无欲——文明带来的欲求——放下欲望。作者认为只有放下欲望, 回归自然, 人性才可以得到回归, 在自然的环境之中, 人性才可以得到全面的发展。作者的这种思想无疑跟作者研究的中国哲学是分不开的, 作者喜爱中国哲学, 尤其推崇道家的老子和庄子, 道家崇尚自然。《道德经》中说:反者道之动, 弱者道之用, 天下万物无生于有, 有生于无。作者期待的文明是回归田园。回归田园, 人无欲纯朴而相亲相爱。这种梦想在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今天, 犹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这或者只是作者及我们的梦想, 我不能得知, 只能期待了。

三.人性的反思

文明带来文明病与社会病。《忠臣逆子》中揭示出一个事实:我们一直在努力地追求革新, 但从未学会反思。什么才是发展, 什么才是人性?是紧跟时代潮流的人最有人性吗?其实不然, 相反, 是自然未泯的奶奶身上聚集了最多美好的人性。作者说, 社会病的根源在人性的邪恶。作者揭示了文明带来的人性的扭曲。如贪欲、情感的遗失、人与人之间失去信任。《病毒———未来犯罪实录》中, 邦蒂克教授的妻子从情感上来说相信邦蒂克教授不会干出奸污亲女的事来。但在科学的证据面前, 她退缩了, 低头了。这揭示出了人的异化:“科学是没有感情的, 人却有感情, 但人的情感在无情的科学面前显得多么脆弱, 人已不再相信人, 而情愿相信没有情感的东西, 好像那样才能够安全, 难道还不够可悲么?”同样, 当一种新的计算机病毒显示能够悄无声息地攻击别人时, 很多文明人的脑子开始转动了, 他们千方百计地互相抢夺, 演了一出出文明人的悲剧。

悲剧已经形成, 正在上演。而人如果要更好地生存, 该怎样来对抗这种悲剧呢?《病毒——未来犯罪实录》中的杰笙仇恨文明, 他用心理病毒来攻击社会病毒, 结果却带来了更多的心理疾病。难能可贵的是, 作为一个海外华文作家, 作者站在了中国文化、美国文化的边缘上来思考人性:“中国长期是贫困社会, 物质匮乏, 人们便以群体为单位, 用社会精神和道德来限制个体的欲望。美, 体现在个体为维护社会精神对自己欲望的限制之中。丑, 体现在社会精神对个体欲望的剥夺之时。欲不可禁, 亦不可纵。美国则相反, 它的问题是富了以后的问题。它的社会是以个体为单位的社会。个体的什么欲望都有理由得到保护, 个体纵欲的结果便是对群体、类的不负责任。于是, 人们便又重新回去寻找那些可爱的抱朴之初的小欲望。这是人性。”东西方文化不同, 体现出的人性也不同。但无疑都有劣根性, 治疗这些人性缺陷的都是爱, 所以, 人性中的恨是不同的, 但爱是相同的。因此, 不能用恨来对抗悲剧, 用来疗治社会病的, 只能是爱。作者歌颂爱, 歌颂自然的生命。

《病毒——未来犯罪实录》最终是爱, 是儿子生命跳动的声音让杰笙放弃了恨, 回归了人性。《绿豆儿》中的绿豆儿用爱来对抗死亡和绝望。同样, 《野狗的父亲》中, 他父亲最后终于懂得了, 只有爱才能让一个人健康地成长, 《胡天八月》中, 礼查终于从红枣儿、黑枣儿身上懂得了爱能治愈心灵, 让灵魂美、情感美、人性美和谐地交融于一体, 那便是生命之美。而只有人性之美的复归, 生命之美才会闪动。

另外, 作者在作品中也思考了另一种人性的困境。那就是个人与类的冲突。社会、集体为一个类, 社会标准与阶层标准要求个体按照他们的标准生活, 但往往, 个体遵从了社会标准, 同时也丧失了自我。《道之动》中的第二章:英雄梦——个体和类地冲突, 第三章:男人梦——个体情感与类情感的悖反, 说的便是个体与类的冲突。第二章中, 桑果儿按照军校的标准要求自己, 成了英雄, 成了类, 但也丧失了自我, 成了机器。其实校长也是一个掩盖了自我的类。第三章中, 桑果儿与虹的感情悲剧便是个体与类冲突的结果。桑果儿与虹最终遵从了社会标准与道德标准, 同时也放弃了自我的感情。这种放弃个体, 遵从类的人性法则却没有给桑果儿带来心理的安定与愉悦, 相反, 带来的只是空白, 是自我的迷失。所以, 作者便提出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人性的回归应该是人性的解放, 获得自我。

一个道德社会应该是最符合人性的, 而不是压制人性。所以, 这与其说是作者对人性的反思, 还不如说是作者对社会的期望。

摘要:海外作家袁劲梅在作品中一直很自觉地对“国民性”进行反思。她是在中国和美国文化比较的基础上反思中国问题的。因此, 我们才能比较清楚地认识自己文化中的精粹与糟粕。本文主要着眼于她的中短篇小说集《月过女墙》, 分别从“文化、文明、人性”三个方面来论述她的反思性。

中短篇小说 篇8

一、“突变”的叙事分析

铁凝对叙事点的选择非常敏感, 看似不动声色的铺垫将读者一步步引向“门坎”, 耐心积累起来的信息便会在叙事点上产生强大的叙事张力。铁凝称之为“建设性的模糊”, “很难准确解释‘建设性的模糊’, 但至少它包含着无限丰富的可能性, 并且这可能性是积极意义上的……它能够体现出作家笔触的深度……重要的在于你从中传达出的信息量和信息密度。” (1) 可见, 铁凝的目的显然不仅限于造成阅读的心理落差, 而是在刺激读者欣赏快感的同时进一步引发读者深刻的思考, 指向深广的意义空间。作家是通过叙事的“突变”有意造成“建设性的模糊”, 使主人公最终离场时“牵住了灵魂的衣角”, 在形象与读者的对话中丰富文本的生活容量, 拓宽作品的意义空间, 形成收放有致的叙事节奏。

比如, 安德烈 (《安德烈的晚上》) 从不抱怨生活的不幸, 与姚秀芬朦胧暧昧的情感是他黯淡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作家耐心地渲染着他们对自己默默的坚守。直到分别之际 (门坎) , 情感的自我意识才使他们终于决定以约会告别彼此。精彩转瞬突发, “出轨”本水到渠成, 但事到临头二人却怎么也找不到约会的房间——安德烈熟悉得无需记忆的地方。瞬间偏离方向的双轨又回到各自原来的轨道, 最终也没能相交。突发情节使故事华丽转身, 充分展现两人自卑、畏缩、慌张、惭愧的矛盾心理。经生活改造的安德烈们本分克己、毫无个性, 甚至失却了自我意识和行为能力, 惯于听从他人安排, 安于命运摆布。与其说是对道德底线的坚守, 不如说是传统模式化教育和特殊时代生活造成的心理障碍。铁凝注视着现实人生的种种悲剧和生活其中的人们的心灵深渊, 叙事点上“信息束”的爆炸使读者深深震撼。

突变在《第十二夜》中更令读者痴迷。这是一个近乎“荒诞”的故事。重重打击都没有摧毁“大姑”对感情忠贞和短暂生命美丽的坚守, 显然支撑她走过岁月的是一种精神力量。但在一切都需要以金钱衡定价值的物欲时代, 精神的守望就失去了光彩和意义, “大姑”的生命也即将枯萎。而一旦当她的存在成为他人的某种障碍, 其自身的价值便又得以重现, “回光返照”正是精神力量与当下实用主义追求的抗衡。“我”等待“大姑”的死, “大姑”却不可思议地活得越发精神抖擞, 暗战和较劲使矛盾逐渐升级, 就到了厚积薄发的叙事点。最终在两种价值观念的冲突与对峙中, “我”甘拜下风, 准备“重拳出击”的“大姑”也因失去敌手而崩溃, 因此不难理解“我”突然做出“退房”决定时, “大姑”为何会莫名其妙地死去。意外的突发使“我”和“大姑”两败俱伤。铁凝是深刻的, 她无限悲悯地抒写着人类某种价值观念的失落与滑坡所造成的痛楚、困惑与无奈。

采用“突变”叙事策略的作品还有很多, 忠厚谦逊的老宋 (《逃跑》) 与剧团人关系非常融洽, 为治疗他的老烂腿避免截肢, 剧团人慷慨解囊筹足手术费, 但他却携带“巨款”“背信弃义”地逃跑;缺水使秀色人 (《秀色》) 失去生命活力、生活指望, 甚至廉耻与尊严, 女人的身体成为唯一可供奉的祭品, 而当共产党员“李技术”带领的打井队历尽艰苦终于打出水时, 铁凝却让他异常“突兀”地坠崖而死;“我” (《对面》) 无意中窥见了“对面”与两个男人的性隐私, 欣赏着她毫不设防地展现出来的生命本真的自然和优美, 然而最终“我”却在阴暗心理的驱使下残忍地将她的隐私暴光, 猝然闪亮的灯光、突袭的行为、报复性的恶作剧仓促地扼杀了女人自在自得的生命;安贫乐道、清高不流俗的老于 (《树下》) 始终坚信“生活角色的平淡和他内心世界的高尚丰富不成正比”, 因此当不得不面对世俗问题时, 老于就越发在内疚、焦虑、自我谴责中离题万里, 最终只能对着大树说出那难以启齿的请求;节俭克己的孟北京 (《省长日记》) 为避免同事追问的尴尬, 长期忍辱负重, 却反被大家误认为不诚实。他试图用藏有省长“文革”时的日记以挽回自己的诚信, 等好不容易找到却发现偏偏没有了省长当年的签名……读者就是这样被铁凝牵引着来到了“突变”跟前, 让你惊诧得回不过神, 却又觉得意味深厚。铁凝很看重这种“疾走乍停”的姿态, 在小说《甜蜜的拍打》中借人物之口表达了这样的感慨:“这突如其来的目的地令我觉察出人世间有件可怖的事情便是你突然而没有防备地就到达了目的地”, 但是, 到达目的地的我们却被“突变”引发更多的思考。那么, 情节的“突变”会产生怎样的叙事意义?我们将尝试对此进行分析和判断。

二、“突变”的叙事意义

笔者认为, “突变”的叙事意义在于强化叙事效果, 进而深化叙事意义。再“高尚的文学也离不开最平凡的人类情感的滋润。” (2) 文学的魅力在于“以情动情”的审美感染性, 它必须通过言语文字调动人的一切感官因素, 情感饱满的叙事关系撞击着读者的心灵, 从而强化了叙事的价值意义。法国学者李博指出, 文学创作中有两道“情感之流”:一道构成激情, 这是艺术的材料;另一道则激起创作的热情, 随着创作而发展。丰富的情感内涵铸成艺术形象的灵魂和生命, 也是连接作者和读者的纽带, 二者在情感的强烈共振中得到沟通。我们的确被铁凝波澜不惊的叙述中那些峥嵘突现撞击得目瞪口呆, 也必须承认作家的艺术表现具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冲击力。然而“增人感”并非最终目的, 而是作家借此引起读者的注意, 从而进一步“启人思”, 指向更为深厚的精神底蕴, 挖掘人性内涵, 带给读者强烈冲击的同时强化小说的精神向度, 这才是铁凝小说“突变”叙事的内驱力。

我们发现“突变”叙事在90年代中后期铁凝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中运用较为集中, 作家将目光更多投向城市普通人的现实生存, 用以挖掘人性之善、人情之美, 呼唤当今已渐稀渐少的健康品格。作品主人公大多是主流之外的弱势群体, 但他们身上的善与美却令人倍感温暖, 他们对于生存的坚定信念更显得弥足珍贵。有趣的是, 这些形象几乎都过时背运, 处境尴尬, 甚至被嘲笑愚弄, 作品因此呈现出审美的“荒诞”效果。其实, 这正是铁凝的深刻之处, 她发现并肯定善与美的存在, 但并未将之乌托邦式地夸大, 而是指出它存在的稀薄、势微与艰难。物化社会欲的膨胀恶的蔓延, 让美的声音越发微弱, 善的强度异常无力, 人们不免担心健康的精神品格还能走多远?最终是否会被丑恶吞噬?生活的改变使善与美陷入进退维谷的“二难”境地, 它的拥有者便因不合“时宜”而成为被捉弄的对象。如上述的安德烈、李曼金、大姑等都是这样的代表。再有, “老宋” (《逃跑》) 的两次逃跑, 突变导致的“建设性模糊”无疑使叙事内涵更为饱满。其实, 两次逃跑的性质迥然不同, 老宋长期被动接受来自于群体的同情与怜悯, 同时便被剥夺了个体性、自尊和自由。如果第一次逃跑是自我意识的苏醒、勇敢的自我选择, 那么第二次就是怯懦的自我败退。因为长期对群体意识和公众标准的习惯性遵循, 使得任何凸显自我的行为都称为耻辱。因此, 老宋的再次遁逃显然强化了铁凝叙事的精神追求。

《秀色》的叙事也在突变中鸣金收兵, 令人无限遐想。缺水使秀色人失去生命活力、生活指望, 甚至廉耻与尊严, 物质的匮乏使精神面临严峻挑战。李技术的到来, 及与张品的对峙显然证明物质匮乏造成的精神畸变只能依靠精神的力量召唤重建, 同时甘甜的生命之水为秀色带来新的生计, 从而改变物质的匮乏。然而, 在这部弘扬社会主义主旋律的作品结尾处, 铁凝却让这个精神、物质文明的建设者异常突兀地坠崖而死, 因此招致了纷至沓来的争议和批评。其实这并非作家为追求审美的荒诞而故做姿态, 而是有意“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越有价值的东西, 它的毁灭就越令人痛楚惋惜, 越能够引起警觉自思, 同时李技术的形象是完美的, 完美的东西本身就令人质疑。铁凝借人物思想着:“共产党的打井队若是给老百姓打不成井, 最后渴死的不是自己又是谁呢?” (3) 因此, 令人咋舌的结局或许也表明作家内心的矛盾、疑惑与不安。

《对面》中的“我”, 报复性恶作剧仓促地扼杀了女人自在自得的生命, 更无情照亮“我”自私冷酷、虚伪霸道的卑劣灵魂。精彩的情节教会我们如何欣赏和疼爱生活中不为人知的真实自如, 明白爱是一种值得花心血郑重寻找的能力, 召唤起让自己、让生活更美好的热望, 从中表现出铁凝关于当下陌生、隔膜、缺乏真诚的生存状况之逼视和焦虑。

《树下》中的“老于”将人格的纯洁正派看得比物质利益更加重要, 传统文化的教育与熏染铸就这代人循规蹈矩的性格、知识分子式的清高自傲和对精神满足的追求, 人公内心矛盾冲突的对话和把外部矛盾他人意识作为内心的对立话语进行的对话, 形成双声复调的叙事结构, 精彩心理着重表现的恰是传统价值观念与现代生存意识对物质的合理占有间的激烈冲突, 在物质化的今天, 精神的高贵是否能够提升物质生活的质量?铁凝带给读者的思考令人钝痛!

可见, 铁凝以无限悲悯的情怀直面人生存之窘迫, 从生活中挖掘独具审美意义的“景象”, 并进一步升华, 使其具有象征性和普遍性, 进而折射出当下社会人生的真实世相, 以充满戏剧性和批判意识的手法表达作家对自己用心灵所固守的某种价值信念的失落而造成的痛苦、无奈和困惑, 以及由此引发的忧患意识。

然而对此铁凝并没有绝望, 这些小人物性格中都有某种执拗和坚持的成分, 他们耐心接受生存挑战, 固守心灵的纯净与高尚, 以健康的品格和坚定的信念抗衡生活中日益增长的鄙俗丑陋、焦躁不安的侵扰。这无疑是构成铁凝精神家园的坚固基石, 使我们在“明天会好起来”的感慨中看到生存的希望, 触摸到作家美好人性的坚定守望和体贴期待, “突变”的发生显然深化了这一精神旨归。

三、结语

阅读铁凝是个快乐的过程, 这不仅在于作家对生活价值的独特发现、对生命意义的个人化理解、对人性隐秘的慧眼勘探, 而且在于其创作本身精湛的技艺和饱满的趣味, 在于她对艺术自身形式美的尊重维护和自觉尝试, 这依赖于作家独特的创作个性。创作个性是作家在精神活动中体现出来的独特性, 以个性气质、人格精神为心理基础, 将独特的艺术情趣、审美追求和艺术才能等素质融为一体而形成。铁凝创作个性有她特殊的成因, 其父铁扬是画家, 母亲是音乐老师, 父母的遗传基因和浓郁的艺术氛围给予她良好的熏陶, 启迪她的艺术心智, 形成她敏锐的观察力、细腻的感受力、丰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表现力, 使她的创作充满独特的艺术气息。而且, 铁凝是个充满生活情趣、认真生活的人, 《对面》中的“我”感慨:“她仿佛从来没有厌烦过这种在常人看来十分讲究的早餐形式——我欣赏她的讲究, 这也是文化之一种吧” (4) , 这更是铁凝注重生活形式的直接声明, 在她看来形式是一种文化精神的外在表现。小说是典型的叙事艺术, 对“艺术地叙事”的自觉关注使其叙事处理具有明显的戏剧化追求, 并十分注重作品的形式感。她认为“形式感不应只是描写技巧和作家对于零零星星韵味的寻找。形式感是就一件作品的整体而言。” (5) 显然, 铁凝的叙事不在于局部矫揉造作的突显与异变, 而是追求叙事的整体呈现。作家虽看中叙事格局, 但并非信马由缰, 却是自然而不呆板、节制而不做作、标新立异却又规整格局地完成叙事, 因此小说的叙事冲突、情节的发展变化都成为顺理成章的自然流淌。文学艺术是作家加工、提炼、虚构而来, 靠作家充满创造性的艺术想象完成, “靠写作者内心的长久培育, 靠作者对体裁感脚踏实地的判断和把握, 靠作者对人生逻辑合理的、老实的推敲。” (6) 可见铁凝的叙事策略正是其形式感追求的具体体现, 是建立在内容和形式相统一的整体之上, 由作家艺术概括形成的。

写小说需要“大不老实”, 也需要“大老实”。如果“大不老实”是指不能墨守成规、要不断创新、超越, “大老实”则意味小说家应该耐心而不浮躁、真切而不花哨地关注人类的生存、情感和心灵。这自然是件无法性急的事情。“小说家不应该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那些性急的演员……只留意怎样发展他们的‘舞台肌肉’, 而不注意去营养自己的心灵。假如各式各样的小说技巧 (或曰功夫) 相似于演员的舞台肌肉, 那么这种舞台肌肉的确有发展和强化的必要。但我以为营养灵魂比营养舞台肌肉更加要紧, 或说二者同样要紧。” (7) 原来, 铁凝的创作立场是在营养小说“舞台肌肉”的同时更营养灵魂与思想, 作家始终以关注的目光和温暖的情怀, 善解人意、感谢生活的心灵, 穿越世间一切痛难与不幸, 获得对生活感人至深的平静、疼惜与希望, 因此, 铁凝在长期创作实践中形成属于自己的叙事方式都直接指向人类生存和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 构成支撑铁凝写作永恒的“底色”, 形成其“突变”叙事的精神价值。

可见, “突变”在铁凝中短篇小说中的叙事意义, 就是通过叙事的变化以形式自身独立的美学意义打动读者, 强化叙事效果, 进而更深入地指向生活纵深处、更敏锐地透视人类精神灵魂层面, 铁凝以贴近文学自身的方式让你相信小说本体存活最劲道的依据就在于叙述本身。

参考文献

[1][7]铁凝.“关系”一词在小说中——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 2003, (6) :9.8.

[2][5][6]铁凝.铁凝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2001:184-185.249.235-236.

[3]铁凝.小说月报第8届白花奖获奖作品集[M].天津:白花文艺出版社, 2000:711.

中短篇小说 篇9

所谓女性意识,就是指女性对自身作为人,尤其是女人的价值的体验和醒悟.对于男权社会,其表现为拒绝接受男性社会对女性的传统定义,以及对男性权力的质疑和颠覆;同时,又表现为关注女性的生存状况,审视女性心理情感和表达女性生命体验。

总体说来,张抗抗笔下的女知青形象是鲜明的,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但是由于时代的局限性,这些人物形象稍稍类型化和脸谱化,略带刻板与教条,作者重点在于书写女知青的女性意识的觉醒,难免有“革命”色彩。

在她的最富盛名的中篇小说《北极光》中,她向读者展现了一位渴望知识,不甘于平淡婚姻的返城知青女工芩芩。女主人公的情感发展或许突破了那个年代的惯常思维,但却带有明显的知识分子理想主义色彩和启蒙的欲望,所以我们把陆芩芩看作一位充满好奇心、向往未来,热情四溢的理想主义者。正如评论所说:“她(他)们都曾经是红卫兵运动中的冲锋陷阵者……怀着一个时代灌输给他们的理想与信念,怀着‘誓死保卫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热忱与牺牲精神,曾一度处于生命中极不正常的巅峰状态。他们身上燃烧着青春的火焰,凝聚着青年特有的纯真与挚诚,以及对崇高的追求与向往。”许多女知青是在“革命”理想的余温中走进艰苦边疆农村的,她们期待在崭新的舞台上继续完成“革命”,实现理想。因此,与男知青一样,大部分女知青也有着极端扭曲的精神:心灵饱受伤害却内心依然充满“革命”理想的激情。

她在自我意识觉醒之后真诚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准丈夫傅云祥与她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丈夫对她提出“北极光”问题漠不关心。二人完全不是精神上伴侣,只是看起来很般配的男女青年。她厌恶的麻将,新房将她禁锢其中,可以把这个当成把女性主体意识禁锢的隐喻。陆芩芩只有选择在一切能够停留的地方稍作停留而远离“家”的环境。当她遇到男大学生费渊以后,她内心不住地呼喊:“无论如何,我不应向命运妥协。过去,是无知,是软弱,自己在制造着枷锁,像许多人那样,津津有味地把枷锁的声音当作音乐……可是你突然明白了,生活不会总是这样,它是可以改变的。”去上业余大学只是她女性意识的萌发,那么遇到费渊以后就是女性意识几乎觉醒了。她凭借自己的标准将费渊预设为理想爱人,只因为费渊是大学生,知道什么是北极光。但是,这段感情最终却失败了。对于曾储的感情描写,类似套用“革命加恋爱”的刻板模式。也可以看女主人公的女性意识完全升华,关注自身的情感体验,不再盲目崇拜费渊。

她试图挣脱婚姻的枷锁,并且有了悔婚的行动,从照相馆逃离。芩芩去读业余大学是“自我救赎”,开始时把费渊当做理想爱人和后来把曾储当做精神伴侣无疑是“偶像追随”的典型表现。但因为作家本身就是女性,虽然在亲历感上有众多男性作家不可比拟的优势,但仍旧无法跳出自我身份,也因为80年代“女性意识写作是不自觉的,女性常常是被借用的一个外壳,盛的是中性或无性的内核”,同样的女性意识《爱的权利》、《淡淡的晨雾》等小说中也有类似的表现。

所以无论《爱的权利》还是《北极光》中的女主人公,她们缺少的是精神的独立和心灵被压抑束缚后找不到出路的人生信念,只能去寻找他人来安慰自己的内心。鲁迅曾经提出: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这些有着类似经历的女知青们在挣脱了庸常的生活,是否可以朝着自己理想前进?会遇到怎么样的阻碍?

不过她们艰难走出了女性意识觉醒的第一步,她们己经从传统窒息平庸生活中走出,懂得了在精神的领地里寻找可以依附的他人。传统女性局限于家庭相夫教子的生活似乎已经被打破,她们虽未完全摆脱依附意识,做到真正的女性独立,却也逐步摆脱了平庸单纯的家庭女性角色,为成为独立的女性跨出了有意义的一步。张抗抗在《我的女性观》也提出了:“我至今依然坚持认为,只有在一个男人和女人都能得到快乐和幸福的社会里,女性解放才能真正实现。一个理想的社会,男权和女权应是平等分立、互相制约的。我们最终所渴望的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和平共处,达到一种两性和谐,自由融洽的境界。”

《北极光》中芩芩的渺茫希望和《白婴粟》中知青良知和人性的沦丧,都有她自己人生缩影。而她自己热爱文学的天性,也是自我精神救赎的最好代表。她对女知青的形象书写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女性意识的觉醒也恰到好处地反映女性在特殊时期成长。

各个时期的女性形象铸就了女性的发展史,知青本身这个特殊的身份和文化心理造就了知青作家强烈的文化诉求。也可说知青的生活让张抗抗更加坚定了文学的信念及对人类前途命运更深刻的思考。她对女性的深刻思考完成了自己美妙的人生,成为了一位关注人性、关注自由、关注女性精神意识的思考型女作家。

参考文献

[1]张抗抗.北极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张抗抗.你是先锋吗?—张抗抗访谈录.上海:文汇出版社,2002.

[3]赵玉得.真善美的追寻—从女主人公的“寻找”意识看张抗抗长篇小说创作.鄂州大学学报1999,4

[4]孙琳.从男性神话到母性神话—张抗抗小说创作中的性别意识[[J].长春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6(2)

[5]张岚.地域·历史·自我—张抗抗小说审美形态论文艺评论,1993,3

[6]张抗抗.谈谈自己.北方论丛,1991,1

[7]顾玮.女性自审意识的衍进和文化批判的局限—论张抗抗三个时期的女性写作.当代文坛,2006,5

[8]朱青.蜕变中的女性意识—张抗抗创作论.当代文坛,2000,3.

中短篇小说 篇10

一、道德——人性的伪装

战后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社会在保守稳妥的心态中进入物质富裕的社会时期, 社会的稳定大大促进了犹太移民的社会身份进程。一批头脑灵活, 吃苦能干的犹太人如愿以偿地步入中产阶层, 实现了物质上的“美国化”, 一时间, “抹掉所有的道德痕迹, 满足自我, 实现自我, 又不心存内疚”成为最直接融入美国文化的方式。在自由宽容的社会氛围下, 犹太道德戒律的约束力变得松弛, 犹太民族长久隐藏的人性另一面开始显露出来。在罗斯笔下, 犹太人物面目各异, 有各种人性弱点。人们披着道德的外衣, 企图掩饰自身的丑陋。

《再见, 哥伦布》中帕丁金用实干加狡猾来获得财富, 帕丁金一家物质奢华, 与犹太传统的饮食禁忌、行为戒律背道而驰。在《爱泼斯坦》中, 爱泼斯坦渴望回到年轻的时候, 整天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与记忆之中, 渴望爱欲, 但是步入老年的他最终所遭受到的是家人的蔑视与背叛, 每个人都以道德的名义对他进行精神上的惩罚。在《信仰的卫士》中, 格罗斯巴特利用犹太传统道德来企图得到个人利益, 然而, 最终被信仰的捍卫者马克思所惩罚, 而马克思的惩罚不是基于他所谓的道德, 而是出于个人的愤怒与报复, 他终将也要承受心灵的审判。罗斯作品正是通过对人性的真实描写来展现道德的虚伪与脆弱, 他的早期短篇小说作品展现出道德对人性的压抑, 集体道德对个性的泯灭以及虚伪的人以道德的名义获取自己的利益与目的, 这真实地展现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 以艺术真实为目的展现真实人生, 让人们看到现实从而真正地认识自己。

二、性——人性的象征

性, 一直是罗斯作品中最受争议的话题之一。有人甚至称罗斯为色情作家, 然而, 仔细研读罗斯的作品就会发现, 罗斯只是通过对性的描写来表现人性的真实。性, 实际上就是人性的象征。萨特认为性欲的目的是控制他者的自由主体。萨特所谓的性欲望不仅仅局限在特定阶段, 特定性器官产生的快感和对快感的追求, 也不是弗洛伊德心理分析中潜藏在潜意识中的本能冲动, 而是在身体和意识层面自我和他者认同的基本形式。我们在世界境遇中认识他者的身体, 因此我们渴望的他者身体不是纯粹的物质对象。作为欲望的对象, 他者不仅应显示出肉体生命的一面, 而且应同时具有独立的意识。意识总是与刺激欲望的身体密切联系, 总是漂浮在身体的地平线上, 总是充盈着富有生命力的身体, 将身体的各个部分连接成和谐的统一体。

罗斯对人性的拷问与剖析在作品中处处可见, 他经常通过性的描写来表现文化与伦理道德中有违人性的部分。《再见, 哥伦布》中尼尔和布兰达之间的爱情是建立在肉体的需求之上, 而不是心灵的契合。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彼此, 因此, 他们总是吵架, 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能达到和谐与甜蜜, 对于他们来说, 爱情只是摆脱空虚的工具, 这样的爱情终将是要以悲剧为结局的。联系罗斯后期小说中对“性”的描写可以发现性一直是罗斯小说中个体确认自我存在的重要方式, 也是罗斯进行犹太文化与美国文化批判的武器, 性压抑实际上是一种文化压抑。

三、宽容——理想的人性

罗斯认为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造成了人们之间无法真正地交流, 同时也造成了人们对他人的不理解与不宽容。每个群体为求生存, 都必须制定许多强制和禁忌, 对与自己不同的异类保持高度的怀疑、警惕和排斥。正如美国著名学者房龙说:“不宽容不过是人的自卫本能的一种表现。”宽容与专横之争贯穿人类的历史, 今天的异教徒明天成了正统, 又马上成为其他持异见者的死敌。《犹太人的改宗》这篇小说被看作是为宽容与非暴力立言, 在于揭露犹太教会里集合的那些会众的疮疤, 是说他们缺乏宽容, 在这样一个开明的现代国家之中却丝毫不知变通。

罗斯早期的中短篇小树说中对宽容的诠释是比较隐秘的, 需要读者去深入理解。在《狂热者, 艾利》中艾利一直横亘在两种水火不容的敌对力量之间, 他认为只要对方各让一步就可以实现和解, 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对彼此不宽容, 因此, 艾利最终精神崩溃了。《爱泼斯坦》也是为宽容立言, 爱泼斯坦年老但是渴望激情, 于是开始了婚外恋, 丑事被揭发后家人对他嗤之以鼻, 就连自己的女儿也对他疾言厉色, 这是一种亲情的泯灭, 宽容是一种爱的表现, 但是在这部短篇小说中荡然无存。罗斯理想的人性就是宽容, 实现人与人之间的谅解与和谐是罗斯毕生追求的愿望。

综上所述, 罗斯早期中短篇小说中对人性的揭示预示了他后期作品的发展脉络, 罗斯拥有着普世的人文关怀, 运用其独特的双重视角考量战后社会中价值观普遍失落, 人类精神堕落与人情冷漠的现象, 并赤裸裸地展现了残酷的现实, 这种现实并不为当时的美国犹太人所接受, 因为故事的主角都是犹太人, 因此罗斯被视为“犹太逆子”, 纵然背负骂名, 罗斯也从未退缩过, 因为他一直秉承着艺术的审美价值标准, 坚守着艺术真实, 力求真实全面地反映现实生活, 从而揭示人们不敢言说、不敢面对的真相, 这需要很大勇气, 罗斯不愧为当代文学英雄。

摘要:菲利普·罗斯作为美国犹太作家的杰出代表, 其早期作品一直是学术界研究的空缺, 纵观罗斯创作生涯, 其一直关注人性问题, 因此, 本文着重以罗斯早期小说的人性问题作为切入点, 分析其早期作品的深刻内涵。

关键词:菲利普·罗斯,中短篇,小说,人性,犹太人

参考文献

[1][美]菲利普·罗斯.再见, 哥伦布[M].俞理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9.

[2][法]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7.

草木爱情(短篇小说) 篇11

平原上的那条瘦弱小河叫条河,条河不过是一条河的简称罢了。河水弯弯曲曲流过村子的时候懒懒地睡了会儿,便泊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湖水极是清澈,因形状像一瓣雪花,人们便管它叫雪湖了。湖的周围散布着几十户人家,他和她便是这村子里的。不过一个在村口,一个在村尾。

她的爹四棍儿是天生的一副好吃懒做的风流嘴脸,自从想方设法娶了她没过门就大了肚子坏了名声的娘,就去了一棍儿,变成了赌棍、恶棍、酒棍三棍儿了。她娘生她的时候是第七次了,之前的六个丫头四个被她爹卖成钱赌掉喝掉了。生她的时候,她的娘还是从破烂的席片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挺着个鼓鼓的肚子趔趔趄趄扶着墙,给供奉的送子娘娘烧上了三炷凄凉的信仰……然而及至看清了婴儿腿间,她的娘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水。这个曾经冰雪风流的俏女子认了命,决定以后不再生了。

她的爹回来一见还是丫头,隔着襁褓一脚把她踢了老远。她没死。 她的爹又想把她卖了,她的娘就拍着席片疯了一样哭号,哭喊的不外还是她处处不称心的命……之后,也就只有风一阵雨一阵地养下了。因生得孱弱,软软的,就那么一把,可可怜怜的,都说怕养不活,喝了一些鬼先生画的符咒烧成的脏水,竟也磕磕巴巴地活了下来。她的娘巴望着她的命会平坦暖和一些,就叫她棉。当然,叫得多的还是小三儿。

村子里的孩子就像猫儿狗儿一样,没有什么童年可言的,但她记得她是在爹娘无尽的争吵中长大的。爹喝醉了就砸东西,骂她娘大腿叉了几百回老子日辛夜苦倒绝了后,然后再打。打起劲了也拉过她的被他爹卖剩下的两个姐姐大丫头二丫头补上两脚几巴掌。她躲在娘敞露不整的怀里,睁大眼睛惶惶地看着她娘拍着泥地一板一眼已经流不出泪的干哭,还有她瞪着充满酒精度数的眼珠子暴跳如雷的爹,以及两个蜷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瘦小姐姐……

他则是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无非春种秋收,一棵庄稼走过了汉又经过了唐,走不过的是代代轮回的手掌,家家都是一样的四季更替罢了。

村里的孩子都很野,逮鸟,捉鱼,放牛,偷瓜,瞎跑,打架……什么事都不怕,都做得出来,玩的也格外地野,但是却没有人愿意和她们家三个丫头玩儿。他们当着她们姐儿仨的面喊,嗳,小破鞋儿小破鞋儿……在乡下,这是最恶毒的骂一个女孩子的混话了。她们的娘年轻时唱花旦,做过不清白的事,她们自然而然也得是。

也说不清为什么,谁说得清呢?慢慢地他发现了,他真是欢喜见到她,他喜欢她。他比她大。他先是心疼她。当身边的男孩子一蹦一跳朝她们喊小破鞋小破鞋呼啦啦傻笑的时候,他看见她迅速地低下头去,红着脸颊从他们一片叫笑声中极快地跑过,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他没有附和着叫,也没有笑,他只默默地站在男孩子堆里,静静地看着她惊惶地逃跑,他知道她肯定伤心地哭了。

有一回,他们几十个男孩子在新犁后的田地里打土坷垃仗,大家一边用一只手护着头护着眼睛,一边拼命地抓土坷垃,你砸我,我砸你,大呼小叫,大大小小的土块来回地飞,很疯,他领着弟弟也参与其中。玩得正热闹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她跟着两个姐姐来地里挖野菜。他们不打了,却突然把手里的坷垃一窝蜂似的掷向她们,大姐二姐挨了几下,随手反洒了几把土,眼看敌不过就骂着跑开了。她们一边跑,一边朝她喊,小三儿快跑快跑啊……她跑得慢,也许是饿着,跑着跑着就没有力气了,跑不动了,所以挨到身上的坷垃最多,辫子散了,鞋跑掉了一只,浑身上下都是碎土。那些土砸在她小小的身子上,他知道她会很疼。傻了吧唧的二牛蛋子捡了她的鞋在手里傻呼呼地摇摆着,还喊,小破鞋儿钻野地儿,公鸡上了母鸡的背儿……男孩子们也都这么喊,小破鞋儿钻野地儿,钻野地儿……他冲到二牛蛋子跟前想夺回她的鞋,还没挨身就被石头一把推开了,照他屁股上连踢了几脚,骂道,想干什么?石头是他们这群孩子的头儿,是大哥,说一不能二的,谁开罪了他就再也别想在男孩子中间玩儿了。这以男孩子来说,这是那个年纪关系极为重大的事情。他看了看石头,愤怒又犹豫,他没敢反抗,他不想被伙伴们孤立。石头就站在田垄上命令说,砸她,砸小破鞋儿。男孩子们得令就再砸了,起着哄。唯独他迟迟没有,抓了一把土,看着她,又任它们从手里落下。石头和其他的男孩子看见了,不满地冲着他说,你咋不砸呢大海?是不是看上小破鞋了?噢,小破鞋是大海的花媳妇了啊,噢噢……他不砸,男孩子们就叫着起哄说她是他媳妇,这是极羞辱难听的话。然后他们说,你和女的玩去吧。这表示他们就要从队伍里开除他了,这样一来,他不得不砸她,但她没躲。他砸的时候心里喊着丫头你快跑啊,你快跑啊……她没跑。虽然他没有用力砸,但他仍然看见坚硬的土块一点一点重重地击在她单薄的身上,像砸在一道彩虹上。她剧烈地趔趄了一下,然后她皱着眉头,慢慢地弯下腰来,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被砸的胸口,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他想他还是砸疼她了。就这样一个场景,他这一辈子都会记得,他看见她眼睛里溢出并慢慢滚落的惊愕和难过。他低下了头,眼睛像被马蜂蛰了,脸上羞愧得发烫,不敢再看她,周围仍然是同伴们的笑声。他只记得她眼睛里的泪水,她的眼睛很大,也很美。他的心里比她还要难受。

他为此愧疚了好几个月,直到知道她真的没有受伤,压在他心里的大石头才算长出了翅膀。事情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的事情,但是他永远会记得那一场景:她疼得捂住胸口,慢慢地蹲下来,眼睛里带着惊愕和痛苦的神色,小心地擦去挂在颊上的眼泪……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再也不许人伤害她,再也不会了。

他被打的那天,是个寻常的夏天的晴日。蝉嘶哑着喉咙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风止树静,连叶子都不动一动,热气扑面,似乎还带着好几吨的重量,空气里铺满了滚滚的沉闷。他们一帮野孩子在湖里扑扑腾腾地洗澡,打骂,玩水,到后来被路过的大人骂上了岸,怕他们不知深浅泅到了深水里。他们就在岸上光着屁股玩玻璃珠,其实大多是比较圆的小石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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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扎着辫子,穿着一件她娘用旧布料改做成的小裙子,跟着她大姐来湖里捞水草回家喂猪。本来是离得很远的,但是男孩子一见忽然就来了精神,纷纷跳水游到湖的那边,手舞足蹈去嬉戏她们取乐。他们向她和她姐姐撩水,扮鬼脸,模仿着做一些男孩子一知半解道听途说来的下流动作。在这样沉闷的午后,百无聊赖的男孩子忽然就野得越来越过分了,他在心里也只能默默忍了又忍,攥着拳头看着他们,直到石头他们伸手去扯她的裙子。他在一边终于愤怒地哭了,血直往脸上涌,他跑过去,跳起来伸手奋力去掴石头的脸。他没有够到,他没有石头高大。石头把胆敢造反的他举手就扔到水里,扑上去狠狠揍他,并且看着他挣扎。石头哈哈浪笑,翻来覆去揍够了,然后站在岸边往他身上撒尿,志满意得地再大笑……他把自己鱼一样沉在水里,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在流泪,不是因为挨打,而是他满心的愤怒还不能保护她。他在湖边久久地躺在水上,水里的眼泪咬着牙无声地流淌。男孩子们都走了,天都快黑了,他从浅水里爬起来,恨恨地吐了口唾沫,洗了把脸,就看见了她还在岸上树下静静地守着他。他看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以前他以为她不会笑的。但是后来回家的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咬牙切齿地说,我会长大的,等着看吧,谁也不敢再欺负你。她看着他,扑闪着大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并且踮起脚去给他擦眉脸上的泥水。她信他。

随之,他就像一株庄稼一样,迫不及待地带着一股子愤怒在心里恶狠狠地命令自己的身体拔节、生长、长大、长高。要很高很大。他要保护她。足够的高大,才能保护她。那是他最柔软和心疼的想法。

那一年他才七岁,她四岁。

从那以后,逐渐再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喊她小破鞋了,他为她一次又一次拼命地和取笑她的男孩子打架,他让每一个骂她的人怕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小、单薄,打架的时候他就拼命地打。没见过他那样打架的,是真拼命了,缠着人家打,不放过了。但是渐渐地就没有人敢惹她了,因为这时的他已经长得非常接近高大威猛了。

他和她一块去割草,放羊,捉蚂蚱,放风筝,等等。他上树掏鸟儿,她心疼那些刚孵出的鹅黄初覆的小鸟,他就不掏了。她柔顺地跟在他后面,很安静,但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是快乐的。有时候他也和她调皮,比如捉鱼的时候,故意潜在水里不出来,然后猛地从水下浮出一串笑声和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手里抓着一条大鱼向她挥舞,闭上眼他也可以想见她在岸上担心着急忽又惊喜的样子。他水性好,总可以在别人不敢潜入的深水里捉到肥大的鱼。怕她在家里吃不好,他就在河沟里架起火用河水给她煮鱼吃,他却舍不得吃,把剩下的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他叫她棉儿或者叫她丫头。一见到她,他心里就那样呵呵地欢喜,恨不得把所有的话都说给她听,但又常常只是看着她,就什么都也不用说了。他笑,她也笑,她眼睛亮亮的有水也有云。她让他把衣裳脱下来,她给他缝补,把女孩子眉间心上一抹尚不解风月的绵长切切实实缝合在密密的针脚中。她总是很柔弱,很懂事,安静,让他心疼。

十五岁那年,他已经初步长成眉眼炯炯初具规模的男子汉,也就意味着开始用还正在加宽的双肩去试着担起家中入不敷出的负担。他随父亲去县城里卖布。来回一百几十里地,一天一趟,两副扁担,四条腿,渴了路上就近喝一瓢凉水,饿了咬几口杂粮煎饼,一天星出去一天星回来。他不觉得多苦,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心里念想她,发慌,止不住地想。那些想就像柳絮,轻轻一触就起,飘啊飘落满了心上为她生根发芽的柔软土地。挑着扁担走在来或往的路上,往往是越想越厉害,心里说不出的那个地方,毛茸茸的,说不出的痒,恨不得会飞,又很韧,丝丝缕缕的,特别特别折磨人。每次经过村口他都有忍不住扑到她家里的冲动,看上一眼就好,就看上一眼就好。但是他起身的时候她还没醒,他回来时她早已睡了。他见不到她。

她,其实也是。

那天早晨,其实还是夜里,经过村头她家门口,他说爹,我怕是闹肚子了,你先走着,我解个手就来。爹挑过他的担子,一步步走了。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几步奔到她家土墙屋后面,贴着耳朵听,其实什么也听不见,想喊她,思前想后,又不知如何开口,焦心地难受,急得上墙的心都有。磨蹭到最后,他也只是捶了一拳斑驳的土墙,长叹一口气,抹了把眼睛,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开了。他还是见不着她。

她心里也着急。她家两间屋子,姊妹仨一张小床,外面就是爹娘的床。那两扇摇摇欲坠一碰就吱呀作响的破门,她半夜装作解手偷偷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不让它发出不知轻重的声音。

他和她还隔着两道该死的木门。两颗着火的心,现在还烧不到一起。

直到后来,攒了点钱,他家买了一匹健壮的驴子,并配了一个木车,也就不用刚半夜就起身了。他的爹也因长久的负重受寒,腿部静脉曲张得几乎不能走远路了,大多数生意就交给他去料理了。爹有时替他赶赶车,腿实在疼了,就只能在家里歇着。

他第一次自己赶着毛驴车从她家门口走过的时候,天刚刚泛起稀稀落落的亮色。他心里憋闷得慌,就唱了一支野朗朗的歌儿。但是,他忽然听见木门吱呀着开了,探出一个人,是她。她靠着门框迈出左右鞋穿反了的左脚,犹自喘着起伏的粗气,头发还没有来得及梳理,乌黑的一片长长地散在身后。猝不及防,他一下子被她惊住了,她是这样的美,这样的美啊。他张着嘴愣愣地望着她,她也痴痴地望着他,笑,又流出了大粒的眼泪,笑是真,泪也是真。他惊喜,她也是。可是,他太惊喜了,情急之下却扬手给了毛驴一鞭子,毛驴遂振奋仰头颠簸着走快了。他回头,见她还在后面看着他,渐渐就看不见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他要挣钱。娶她。

那天回来的时候他买了两把木梳子。听说这样的梳子梳头不伤头皮,一把给娘,一把给她。他还把梳子和扎头的丝绳、簪子,还有几尺最好看的红布包在一起,远远地扔给候在路边装作割草却不住地望着路上动静的她。

他高声吆喝着毛驴走了。驾,驾。他心里快活极了。

第二天他比平常赶车早些,经过河上的小桥,看见她挽着个篮子在水边捞水浮菱,她黑且长的头发用丝绳松松扎着。望见他来了,就从贴身的衣裳里小心取出那把木梳子月牙般斜插在密密的云发间,向他害羞地笑笑,低了点头,看脚尖的绣,又忍不住不时地抬眼迅疾地看他一眼。他忽然跳下车子,大步急跑过去,没有迟疑,就拦腰抱住了她。他说丫头,想死你了。她红着脸颊想着挣扎了两下,低下头,也就安静了,眼睛里溢满了水汪汪害羞的亮,任他透心透肺地紧紧抱着,她的心可是跳得好厉害呀。她想啊,抱着,真好,原来是这么的好。她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上面绣着花朵和符咒,出门在外是避邪的,她要给他戴上。他先是看着,当然也抱着,后来他则不断亲吻她柔美的发,由初时的迟疑到密集,甚至有些莽撞了。他说丫头,要什么你说啊,我给你买回来。她拉着他的手摊开又合上,摇摇头,贴在他的心口。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就要你好就好。她想,一辈子最好的也就是这样子了吧。河水流啊,心在跳,也不知过了多久了,他说,棉,哥走了啊……但是他没有走,也没有松手。他又说,我该走了啊……说了却还是舍不得松开手。她忽然回过神来,伸手提醒他,哥,你看,车……听话的毛驴大约怕打扰了他们,已经自顾自上路了,已走了老远了。他才最后又最后狠心用力抱了抱她,说,丫头,你等着我。他急忙回到路上,快速追赶前面的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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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他十八岁,她十五岁。

但事实上并没有他想的顺利。首先他家里就不同意。女孩子虽好,但生养在那样的人家,太说不过去了,摞人笑话。他长得英武俊气,又是长子,父母心里当然是想给他找一个人品家世都是好的。他不乐意。他心里,满满的,除了她,还是她,他还能再中意谁呢?媒人上门提亲,他不能不理,倒水倒茶张东罗西,可就是不往亲事上说话题。他有他的主意。吵闹了几回,也没有结果。他脾气很倔,就这样和家里耗着。

隔上十天半月,她偶尔也能浅尝辄止地见上他一面,虽然也说不上几句话。满心的深情和火热却又只能用力地暗暗藏起来,翻来覆去的夜里,把心底滚烫的心事辗转化作当空的明月,只能远或近地看着。有几次他也失心地发疯,就想天不管地不顾地硬着头皮找个借口约她出来,抱着她,反反复复地说话。对她,他有说不完的话。但大多的时候也只是想想罢了,偶尔费尽心思见着了她,就又什么也顾不得了,都顾不上说话啊,一遍一遍热烈地交换彼此心仪的羞涩和潮湿,完全没有法子停下来。真想天天都是这样啊。真想啊。

喜欢一个人,你说还能怎么样呢?不见了不由得就灰心沮丧,见了,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就开心,天地都明媚,就觉得好,什么都好,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日子就这样和河水一样一天天也苦也甜地划过。

那天夜里从村口突然传出来的惨叫声,其实村子里很多人都听到了,但谁也没有去管问。人们宁愿相信不过是两口子吵架罢了,习惯了。

先是她的爹三棍儿哎哟哎哟鬼哭狼嚎和声声凄切的告饶,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各种杂物包括骨头的碎裂声,后来则是她娘的哭声,那哭声特别地锥心和凄厉,一声一声高高地盘旋在村子黑魆魆的上空,久久不散,最后好像是她们姐妹撕心裂肺的哭喊……

过去当地婚俗里有一个约定俗成对女人生死攸关的婚姻程序叫做晒红。即婚后的第二天新娘子拜了公婆吃了饭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洗昨夜的床单。洗当然只是个意思,最重要的是把床单上清白女儿家骄傲的夜红炫耀出来,摆在床单最显眼的地方,洗好之后,挂在门前路边早就拴就的麻绳上,有些展览的意思,目的当然是向夫家和村中众人彰显新媳妇在娘家做姑娘时的清白的品行。所以这是一个女子关乎一辈子做人脸面两大家子大人颜面的大事情。但是村口三棍儿家的两个丫头过门第二天就被夫家鼻青脸肿地打回了娘家。人们才知道这一家的女儿花早就被人采过了。实实丢尽了八代祖宗的人。人们议论说这一家人还能指望会长出什么好品种呢?

其实事情就发生在那天夜里。她的爹伙同别人抢了一家土绅,事发后被拿了,软骨头经不过敲打,就把同伙们一五一十全都供出来了。她爹挨了几顿打出来了。同伙们那可不是剥下一层皮的罪,他们其中有人犯了命案还抢了人家姨太太糟蹋了姑娘。他们没死的出来后自然就是报复她的爹和她家了。底下不必细说了吧。

吃饭的时候,无意间就引上了这个话茬,他的娘说你看见了吧,个个都是……那两个字没有说出来,他娘说茅坑里你还指望有块嫩豆腐吗?你说小王庄的那姑娘多好,要个儿有个儿要模样有模样,你说你看都不看人一眼,成天和那下作的小狐媚子眉来眼去不怕人笑掉大牙……

啪。没等娘说完他就忍不住把筷子重重放下,到院里铡草喂驴去了。

夜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娘只知道他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踏实。第二天入黑的时候,他把她约到了离村子较远的河边,并且给她带了一身鲜红的衣裳。到了河边,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开始脱她的衣裳。她按着他的大手,按着按着,她哭了,她说大海哥,我脏了……她难过得再说不出话来,他不会要她了。他没有言语,默默把她寸寸柔和地打开了。她真是美。他叹息了一声,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把她抱起来,走进了清凉的河水里。他轻轻给她清洗她如雪的身体,洗着洗着他就滚滚落下了大颗的眼泪,觉得她是这么的珍贵和易碎。他心疼。

后来,他把她从水里抱上岸,给她穿上红衣裳。穿好了,他就说了一句话,他说三儿,都过去了,哥不嫌你。

那个夜晚是他主动要了她。他说谁想说什么就说去好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还是要对她好。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她十八岁。

他们的事村人慢慢就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好了。他还是村子里那个高大结实知礼懂事的男子,卖布,种地,建设家园,村人莫不交口称赞。在那个多难多乱的年代,日子虽然支离破碎,因为有个奔头,却也有滋味,活得硬气,若风雨无阻,他想他可以给她幸福。

她的胆子也渐渐大了。她敢在路边等他了。在他出村没人的时候,她甚至伸出手给他整理熨平衣襟,摸摸他粗糙刺手的胡茬和分明的眉脸。都默默地站在那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个人打心里涌出的是源源不断的安静和眷念。这样的感觉是那样地好。还是他笑,她也笑。他看见有桃花在她俏丽的脸颊上朵朵次第开了。他伸手拍拍她云朵般蓬松的发,回身,他朗朗地喊了声,驾。他走了。他觉得路很宽敞,很平坦。

但是事情总是不那么如意。她老不成器的爹三棍儿却在一天输红了眼把她在赌场上许卖给了上扬镇一家乡绅做填房。

那个乱世里哪有道理可讲?

直到轿子来接她,他才知道,就急忙抄根扁担心急火燎就往村口赶,正撞见几个汉子把她往小花轿里塞。他奔过去,先是老远就暴喝一声,跑到跟前更是霹雳般暴喝一声,一扁担砸碎了轿子,随即飞脚踢在一个汉子的小腹上。他喊,放开她。他头发散乱,两眼圆睁,像激怒的雄狮。那是完全不要命了的拼命架势,一根扁担虎虎生威,在场的人都被镇住了,没有谁愿意为这把命搭上。几个人只有虚着叫了两声落荒跑了。 他迈步上前左右给了她爹两个大耳光,一脚把他踹到门口粪坑里了。他帮她整了整被撕扯破烂的衣衫,虎啸一声翻身扛起她,走了。

我所知道的祖父和祖母年轻时候的故事基本上也就结束了,我实在是想不到晚年慈祥寡言的祖父和白发婆娑操持家务的祖母还有这样近乎传奇的爱情。即使作为长孙,他们也没曾给我讲过,我也是从村子里起落的口舌里断断续续听说的。也许村子里随便那些有年头的树木,那些风雨道路,那些一茬茬流传的庄稼也比我知道得更多吧。但是这些都不要紧,因为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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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秋天,祖父给他的两个弟弟陆续都说妥了亲事,打点好了房子,才在老屋里和祖母完了婚事。他们把新造的房子给了爹娘和弟妹们住。

我们那里以前古老的婚礼上还有一些小插曲,比如吹眼睛,堵耳朵,咬心口,新娘子给公公婆婆以及丈夫洗一次脚等等。我来扼要在这里说几个吧。

吹眼睛是新娘子在婚礼上轻轻吹灭男子的眼睛,因通往男子的心是要经过其眼睛的,现在给她吹灭了,就看不到其他女子的好处了。 堵耳朵就是男方用一朵小花或者是金银珠玉之类的饰品堵住新娘子的耳朵,堵之前是要对着耳朵说一段情话的,说得女子耳朵红得好像熟透了的果儿,就可以堵上了。这双耳朵就只专属于一个人的嘴巴和誓约了。堵耳朵在闹亲的时候往往是最热闹的了,因为参加的人可以起哄,要新郎说情话。还有就是咬心口,女子要在男子心口上切切实实地咬上一下,是要让他一辈子在心里记住她给他的疼的意思。

虽然是早已走失的风俗,你也可以试试。

祖母在咬祖父的时候,他问她,还疼么?她知道他是指那次在田里用土坷垃砸了她。她绯红着双颊说,不疼了。祖父就轻轻拂开她的鬓发,说那你这回可要使劲咬啊。祖母的一把眼泪忽然就噎住了喉咙,她咬得很仔细,她给他的疼是一辈子。

第二年祖母生下了父亲。

那年她二十岁,他二十三岁。

底下的事情同那一代人一样,他们跑过反(逃日本),遭过难,挨过饿,日子坎坎坷坷……但是这些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心心爱着,风里雨里都搀扶着,相濡以沫。

他们一生勤谨,待人诚心,是村子里的人非常敬重的夫妻。我在一首诗里写过祖母:

棉——

我轻轻地喊

生怕隔世的怀念

惊醒你三尺黄土下

寂静的长眠

棉——

你的名字 暖 且微咸

喊一声 眼里的盐

便淹没了整个平原

想你初嫁时 长发半绾

汁液丰满

祖父的旱烟勾勒出你洁白的温暖

老实的誓言驻扎于你内部的柔软

你左手持勺 右手握锄

让日子和土地皆是温情平坦

开花 结实 把苦难和疼痛

在太阳下晒干

在纺车上

蘸着月光

把心事纺成线 织成布

丈夫和儿女衣着体面

穿出贫穷却从容的尊严

你是——

粗糙而细腻的棉

或是芳香的茧

八十余年

默默无言

……

祖父最后是在祖母怀里走的,很安详。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握着祖母的手,带着最后一抹笑意,就走了。

她是他今生最美好的田垄,任他反复商量和深耕,生长出五谷和爱情。她是他最适宜的墒情。或者是两棵最普通的庄稼,他们一起生长,开花,孕育,经历冷热、风雨、霜雪,繁衍子女,最后又一起老去,并且给子孙留下一段回忆,作为他们最温柔最美的埋身之地。他们是村庄里最普普通通的草木爱情。甚至油盐酱醋里磕磕碰碰,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这就是爱情。

这一年,他八十一岁,她七十八岁。

祖父走后,祖母又守着他的相片想了他将近六年。

她临走的时候,气色忽然很好,能下床走动了。她缓缓上前用手轻轻地擦了擦祖父的照片,然后才如释重负地安心坐下来,取下头巾里包裹的三尺白雪,让姑姑蘸着热水给她梳头。她跟姑姑说他喜欢她年轻时一头的黑亮黑亮的长长头发,他喜欢……说的时候语气沉湎而温柔,微露出女孩子时不胜娇羞的笑容。她还说她就要见到他了,要见着他了……反反复复地念说着,说着,但是她忽然孩子气怯怯地问姑姑,她说,闺女,你说,娘还好看么?姑姑给她扎好头发,忍着两眼的泪,说,娘,好看,好看着呢,爹会喜欢。

责任编辑 侯建军

论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之异同 篇12

与此同时, 值得注意的是, 不管短篇小说的定义如何不完备, 习惯按照短篇小说文类规则和规制进行创作的短篇小说家们觉得要写出优秀的长篇小说是件很犯难的事情了。试以19世纪末两个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莫泊桑和契科夫为例予以说明。这两位都留下了大量的短篇小说集, 在描绘他们那个时代法国和俄罗斯的生活图景方面无人能出其右。就量而言, 莫泊桑笔下的世界比其同时代的福楼拜广阔, 并且更丰富多样, 而契科夫笔下的世界则远比其先行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广阔。综合来看, 可以说莫泊桑和契科夫的描写确实把他们那个时代的各种情境和人物都穷尽了, 而福楼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像荒野里孤寂的鸟儿, 忠实而又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呼喊。归根到底, 他们是把同样一部小说写了一遍又一遍, 描绘着同样的情境, 塑造着同样的人物。

几个世纪以前, 与但丁相比, 史上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薄伽丘在其创作中表现出同样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我们只是把《神曲》及里面的那些静态人物在诗歌的丰碑上雕成浮雕, 则我们对佛罗伦萨、意大利以及中世纪的一般情况所得到的了解就会少得多。与之相对, 薄伽丘的描写则是无与伦比的。与《神曲》不同, 《十日谈》以全景的方式展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小说的目的无他, 就是赞美生活的丰饶富丽与多姿多彩。

但是当莫泊桑和契科夫在长篇小说或者巨幅短篇小说 (可视为中篇小说——译者按) 上一试身手时, 其表现就远远不如他们在短篇小说上那么有才气, 那么令人敬服。契科夫的某些接近长篇小说的短篇小说, 以及莫泊桑的《俊友》, 不像是长篇小说, 倒像是吹大的、扯长的、兑水冲淡了的短篇小说, 正如某些现代画家所画的壁画, 其实不过是画架上的画不成而比例放大的版本而已。在契科夫和莫泊桑的长篇小说或者巨幅短篇小说里, 缺少一种使长篇小说——即便是拙劣的长篇小说——成其为长篇小说的素质。契科夫长篇小说中写到的细节缺乏内在必要性, 稀释了其小说中浓烈的抒情成分, 而莫泊桑也只是推出一组组彼此脱节的长距离镜头, 各图景之间缺乏联系, 只靠同一个主人公的存在来维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 在他们试水长篇小说时, 使他们成为伟大的短篇小说家的那种素质却成了他们的软肋。有人可能会指出, 我们讨论的是不同的技巧, 契科夫和莫泊桑不过是没有掌握长篇小说的技巧而已。但这样说并不解决问题, 不过是换了一种说法而已。契科夫和莫泊桑的技巧不适合长篇小说, 因为他们只善于在短篇小说中表达他们的心声, 而不是相反。这样, 我们转了一圈, 又回到了起点: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的突出的区别性特质是什么呢?

最根本的、最本质的区别是叙事设计或曰叙事结构的不同。当然, 人们现在所写的长篇小说, 可以说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很多小说具有奇异的、实验性的叙事结构, 人们将来也还会继续这么写下去。这似乎让我们前面说过的话有些不成立。然而, 经典的长篇小说家们, 如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汤达、托尔斯泰以及稍后一些的普鲁斯特、乔伊斯、托马斯·曼, 均以他们的作品证明了长篇小说里确实存在一些共同特征。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称之为“思想意识”的东西, 它是故事主题的骨架, 故事的血肉在其之上生长成形。换言之, 长篇小说具有一种从头贯穿到尾的、使其各部分结为一体的骨质框架结构, 而短篇小说, 不妨说, 是没有骨架的。自然, 长篇小说的思想意识不是精确明晰、预先设定的, 也不可以拆解压缩成一篇论文, 正如脊椎骨不是在我们成年之时由外力强行加入我们体内, 而是与我们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起长大的一样。思想意识正是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之分野所在。从相反的方面讲, 正因为缺乏这种骨架, 短篇小说才无法成为长篇小说。正是思想意识, 不论其多么不准确, 多么互相矛盾——生活本身就是充满矛盾的 (小说家不是哲学家, 而是一个见证人) ——使得长篇小说具备了那些使长篇小说成其为长篇小说的特质。

特质之一是情节, 或曰赋予小说以故事性的不断变化、前后相继的事件序列。有时候, 甚至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情节就是目的, 但是优秀的长篇小说家绝不会这样写;可以说, 在固定程式起主要作用的侦探小说中, 情况经常是这样。对于优秀的、真正的小说家而言, 情节就是各种思想主题的总揽, 各个主题则以不同方式互相对立、互相交融。所以情节之构成不仅包含对情感的直觉式表达 (例如短篇小说里) , 而且, 更主要的, 包含以诗歌的方式表达但又意义明确的思想观念。例如在《罪与罚》中, 从小说的第一页开始, 作者就把各种思想观念, 如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思想观念、索尼娅的思想观念、斯维德里加伊洛夫的思想观念、马尔美拉陀夫的思想观念和波尔菲里法官的思想观念等等, 呈现在我们面前, 这些观念的主张诉求纵横交错、互相碰撞、互相抵触, 构成了小说的情节。书中所有这些人物都是自主的, 完全意义上的人, 但是他们也同时是思想观念, 不难从他们身上抽象出他们身上负载的意识形态观念, 而在莫泊桑和契科夫的短篇小说中, 则很难从人物身上做这样的抽象。《罪与罚》中的情节从这些思想观念衍生而来, 而这些人物身上则成为了这些思想观念的化身。换言之, 正是这部典范性巨著的宏大结构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够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多页, 却丝毫不给人留下把故事刻意拉长或者兑水冲淡的印象, 而契科夫巨幅短篇小说和莫泊桑的长篇小说给人的印象却正是如此。情节的曲折变换、意外事件的发生、矛盾冲突、背景的转移, 以及意外出现的救星, 从来不是作者从外部进行干预的结果, 也不是生活内容的无穷无尽的丰富多彩使然, 而是思想观念之必然的、辩证发展的结果。从某种角度来说, 称长篇小说为民事记录是大错特错的。这样说短篇小说倒是更准确, 因为短篇小说让各种各样的带有自己独特个性的人物从读者眼前一一走过。实际的情况是, 许多长篇小说不是可以与民事记录媲美, 而是可以与哲学或者道德文章比肩。

情节之外, 连人物的品质也由是否具备思想观念决定。贝鲁加的安德罗乔 (1) 、羊脂球 (2) 、大草原上的男孩 (3) 都是短篇小说中的人物;拉斯柯尔尼科夫、于连·索黑尔、包法利夫人、安德烈公爵 (4) 、布鲁姆以及普鲁斯特笔下的“我”以及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里面的主人公都是长篇小说里的人物。熟悉上述小说, 了解其中人物的读者不可能感知不到第一批人物与第二批人物的不同。第一批人物只是在短暂的时间和狭小的空间内, 在特定的一瞬间被捕捉住, 履行着一个确定事件里的义务, 这个事件构成小说的实体。第二批人物则经历了漫长的、丰富的、历经磨难的发展, 他们集人物生活史与意识观念于一体, 而他们生活于期间的时间和空间既是真实的, 也是抽象的;既是现实的, 也是超验的。短篇小说里的人物是情感抒发的产物, 而长篇小说中的人物则只是象征物。显然, 永远不可能将一个长篇小说中的人物予以压缩, 而后置其于短篇小说里, 正如不可以将短篇小说里的人物拉大拉长而置于长篇小说里一样, 除非他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

因此, 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的区别在于以下诸项:

人物非思想观念化。只是根据有限时间和空间内的行动需要, 我们得以在切线平面上近距离地和他们瞥上一眼;

情节极其简单, 有的故事迹近散文诗, 则全无情节可言——假如有情节复杂化的情况, 那也是生活的复杂性使然, 而非思想观念的激荡融合造成;

心理活动的作用是表现事件的发生, 而不表现思想观念;

追求以技术手段来获得在长篇小说中需要漫长的延伸式分析才能做出的综合。

当然, 这一切与短篇小说的最主要品质关系不大——我是指那种作者和读者双方都能体悟到的不可名状、不可言传的叙事魅力。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魅力, 它毫无疑问来自于一种比长篇小说更纯粹、更抒情、更凝练、更决绝的艺术形式。与此同时, 足可弥补长篇小说之不足的是, 长篇小说对现实的表现比短篇小说来得更深入、更复杂、更辩证、更多面, 更形而上。

可以这样说, 短篇小说更近于抒情诗, 而长篇小说可视为论说文或者哲学论文的同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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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Andreuccio da Perugia是薄伽丘《十日谈》中的人物, 见小说的第二日第五个故事。

[2]Boule de Suit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名作《羊脂球》的同名主人公。

[3]Boy of the steppe指契科夫短篇小说《草原》里面那个单纯没见过世面的小男孩, 名叫叶戈鲁什卡 (Yegorush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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