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罗马》原文赏读(共9篇)
朱自清《罗马》原文赏读 篇1
朱自清《罗马》原文赏读
罗马(Rome)是历史上大帝国的都城,想象起来,总是气象万千似的。现在它的光荣虽然早过去了,但是从七零八落的废墟里,后人还可仿佛于百一。这些废墟,旧有的加上新发掘的,几乎随处可见,像特意点缀这座古城的一般。这边几根石柱子,那边几段破墙,带着当年的尘土,寂寞地陷在大坑里;虽然在夏天中午的太阳,照上去也黯黯淡淡,没有多少劲儿。就中罗马市场(forum Romanum)规模最大。这里是古罗马城的中心,有法庭,神庙,与住宅的残迹。卡司多和波鲁斯庙的三根哥林斯式的柱子,顶上还有片石相连着;在全场中最为秀拔,像三个丰姿飘洒的少年用手横遮着额角,正在眺望这一片古市场。想当年这里终日挤挤闹闹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手法;现在只剩三两起游客指手画脚地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犄角上有一所住宅,情形还好;一面是三间住屋,有壁画,已模糊了,地是嵌石铺成的;旁厢是饭厅,壁画极讲究,画的都是正大的题目,他们是很看重饭厅的。市场上面便是巴拉丁山,是饱历兴衰的地方。最早是一个村落,只有些茅草屋子;罗马共和末期,一姓贵族聚居在这里;帝国时代,更是繁华。游人走上山去,两旁宏壮的住屋还留下完整的黄土坯子,可以见出当时阔人家的气局。屋顶一片平场,原是许多花园,总名法内塞园子,也是四百年前的旧迹;现在点缀些花木,一角上还有一座小喷泉。在这园子里看脚底下的古市场,全景都在望中了。
市场东边是斗狮场,还可以看见大概的规模;在许多宏壮的废墟里,这个算是情形最好的。外墙是一个大圆圈儿,分四层,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顶上。下三层都是一色的圆拱门和柱子,上一层只有小长方窗户和楞子,这种单纯的对照教人觉得这座建筑是整整的一块,好像直上云霄的松柏,老干亭亭,没有一些繁枝细节。里面中间原是大平场;中古时在这儿筑起堡垒,现在满是一道道颓毁的墙基,倒成了四不像。这场子便是斗狮场;环绕着的是观众的坐位。下两层是包厢,皇帝与外宾的在最下层,上层是贵族的;第三层公务员坐;最上层平民坐:共可容四五万人。狮子洞还在下一层,有口直通场中。斗狮是一种刑罚,也可以说是一种裁判:罪囚放在狮子面前,让狮子去搏他;他若居然制死了狮子,便是直道在他一边,他就可自由了。但自然是让狮子吃掉的多;这些人大约就算活该。想到临场的罪囚和他亲族的悲苦与恐怖,他的仇人的痛快,皇帝的威风,与一般观众好奇的紧张的面目,真好比一场恶梦。这个场子建筑在一世纪,原是戏园子,后来才改作斗狮之用。
斗狮场南面不远是卡拉卡拉浴场。古罗马人颇讲究洗澡,浴场都造得好,这一所更其华丽。全场用大理石砌成,用嵌石铺地;有壁画,有雕像,用具也不寻常。房子高大,分两层,都用圆拱门,走进去觉得稳稳的;里面金碧辉煌,与壁画雕像相得益彰。居中是大健身房,有喷泉两座。场子占地六英亩,可容一千六百人洗浴。洗浴分冷热水蒸气三种,各占一所屋子。古罗马人上浴场来,不单是为洗澡;他们可以在这儿商量买卖,和解讼事等等,正和我们上茶店上饭店一般作用。这儿还有好些游艺,他们公余或倦后来洗一个澡,找几个朋友到游艺室去消遣一回,要不然,到客厅去谈谈话,都是很“写意”的。现在却只剩下一大堆遗迹。大理石本来还有不少,早给搬去造圣彼得等教堂去了;零星的物件陈列在博物院里。我们所看见的只是些巍巍峨峨参参差差的黄土骨子,站在太阳里,还有学者们精心研究出来的《卡拉卡拉浴场图》的照片,都只是所谓过屠门大嚼而已。
罗马从中古以来便以教堂著名。康南海《罗马游纪》中引杜牧的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光景大约有些相像的;只可惜初夏去的人无从领略那烟雨罢了。圣彼得堂最精妙,在城北尼罗圆场的旧址上。尼罗在此地杀了许多基督教徒。据说圣彼得上十字架后也便葬在这里。这教堂几经兴废,现在的房屋是十六世纪初年动工,经了许多建筑师的手。密凯安杰罗七十二岁时,受保罗第三的命,在这儿工作了十七年。后人以为天使保罗第三假手于这一个大艺术家,给这座大建筑定下了规模;以后虽有增改,但大体总是依着他的。教堂内部参照卡拉卡拉浴场的式样,许多高大的圆拱门稳稳地支着那座穹隆顶。教堂长六百九十六英尺,宽四百五十英尺,穹隆顶高四百○三英尺,可是乍看不觉得是这么大。因为平常看屋子大小,总以屋内饰物等为标准,饰物等的尺寸无形中是有谱子的。圣彼得堂里的却大得离了谱子,“天使像巨人,鸽子像老鹰”;所以教堂真正的大小,一下倒不容易看出了。但是你若看里面走动着的人,便渐渐觉得不同。教堂用彩色大理石砌墙,加上好些嵌石的大幅的名画,大都是亮蓝与朱红二色;鲜明丰丽,不像普通教堂一味阴沉沉的。密凯安杰罗雕的彼得像,温和光洁,别是一格,在教堂的犄角上。
圣彼得堂两边的列柱回廊像两只胳膊拥抱着圣彼得圆场;留下一个口子,却又像个玦。场中央是一座埃及的纪功方尖柱,左右各有大喷泉。那两道回廊是十七世纪时亚历山大第三所造,成于倍里尼(Pernini)之手。廊子里有四排多力克式石柱,共二百八十四根;顶上前后都有栏干,前面栏干上并有许多小雕像。场左右地上有两块圆石头,站在上面看同一边的廊子,觉得只有一排柱子,气魄更雄伟了。这个圆场外有一道弯弯的白石线,便是梵蒂冈与意大利的分界。教皇每年复活节站在圣彼得堂的露台上为人民祝福,这个场子内外据说是拥挤不堪的。
圣保罗堂在南城外,相传是圣保罗葬地的遗址,也是柱子好。门前一个方院子,四面廊子里都是些整块石头凿出来的大柱子,比圣彼得的两道廊子却质朴得多。教堂里面也简单空廓,没有什么东西。但中间那八十根花岗石的`柱子,和尽头处那六根蜡石的柱子,纵横地排着,看上去仿佛到了人迹罕至的远古的森林里。柱子上头墙上,周围安着嵌石的历代教皇像,一律圆框子。教堂旁边另有一个小柱廊,是十二世纪造的。这座廊子围着一所方院子,在低低的墙基上排着两层各色各样的细柱子——有些还嵌着金色玻璃块儿。这座廊子精工可以说像湘绣,秀美却又像王羲之的书法。
在城中心的威尼斯方场上巍然蹯踞着的,是也马奴儿第二的纪功廊。这是近代意大利的建筑,不缺少力量。一道弯弯的长廊,在高大的石基上。前面三层石级:第一层在中间,第二三层分开左右两道,通到廊子两头。这座廊子左右上下都匀称,中间又有那一弯,便兼有动静之美了。从廊前列柱间看到暮色中的罗马全城,觉得幽远无穷。
罗马艺术的宝藏自然在梵蒂冈宫;卡辟多林博物院中也有一些,但比起梵蒂冈来就太少了。梵蒂冈有好几个雕刻院,收藏约有四千件,著名的《拉奥孔》(Laocooen)便在这里。画院藏画五十幅,都是精品,拉飞尔的《基督现身图》是其中之一,现在却因修理关着。梵蒂冈的壁画极精彩,多是拉飞尔和他门徒的手笔,为别处所不及。有四间拉飞尔室和一些廊子,里面满是他们的东西。拉飞尔由此得名。他是乌尔比奴人,父亲是诗人兼画家。他到罗马后,极为人所爱重,大家都要教他画;他忙不过来,只好收些门徒作助手。他的特长在画人体。这是实在的人,肢体圆满而结实,有肉有骨头。这自然受了些佛罗伦司派的影响,但大半还是他的天才。他对于气韵,远近,大小与颜色也都有敏锐的感觉,所以成为大家。他在罗马住的屋子还在,坟在国葬院里。歇司丁堂与拉飞尔室齐名,也在宫内。这个神堂是十五世纪时歇司土司第四造的,第一百三十三英尺,宽四十五英尺。两旁墙的上部,都由佛罗伦司派画家装饰,有波铁乞利在内。屋顶的画满都是密凯安杰罗的,歇司丁堂著名在此。密凯安杰罗是佛罗伦司派的极峰。他不多作画,一生精华都在这里。他画这屋顶时候,以深沉肃穆的心情渗入画中。他的构图里气韵流动着,形体的勾勒也自然灵妙,还有那雄伟出尘的风度,都是他独具的好处。堂中祭坛的墙上也是他的大画,叫做《最后的审判》。这幅壁画是以后多年画的,费了他七年工夫。
罗马城外有好几处隧道,是一世纪到五世纪时候基督教徒挖下来做墓穴的,但也用作敬神的地方。尼罗搜杀基督教徒,他们往往避难于此。最值得看的是圣卡里斯多隧道。那儿还有一种热诚花,十二瓣,据说是代表十二使徒的。我们看的是圣赛巴司提亚堂底下的那一处,大家点了小蜡烛下去。曲曲折折的狭路,两旁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墓穴;现在自然是空的,可是有时还看见些零星的白骨。有一处据说圣彼得住过,成了龛堂,壁上画得很好。另处也还有些壁画的残迹。这个隧道似乎有四层,占的地方也不小。圣赛巴司提亚堂里保存着一块石头,上有大脚印两个;他们说是耶稣基督的,现在供养在神龛里。另一个教堂也供着这么一块石头,据说是仿本。
缧绁堂建于第五世纪,专为供养拴过圣彼得的一条铁链子。现在这条链子还好好的在一个精美的龛子里。堂中周理乌司第二纪念碑上有密凯安杰罗雕的几座像;摩西像尤为著名。那种原始的坚定的精神和勇猛的力量从眉目上,胡须上,胳膊上,手上,腿上,处处透露出来,教你觉得见着了一个伟大的人。又有个阿拉古里堂,中有圣婴像。这个圣婴自然便是耶稣基督;是十五世纪耶路撒冷一个教徒用橄榄木雕的。他带它到罗马,供养在这个堂里。四方来许愿的很多,据说非常灵验;它身上密层层地挂着许多金银饰器都是人家还愿的。还有好些信写给它,表示敬慕的意思。
罗马城西南角上,挨着古城墙,是英国坟场或叫做新教坟场。这里边葬的大都是艺术家与诗人,所以来参谒来凭吊的意大利人和别国的人终日不绝。就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十九世纪英国浪漫诗人雪莱与济兹的墓。雪莱的心葬在英国,他的遗灰在这儿。墓在古城墙下斜坡上,盖有一块长方的白石;第一行刻着“心中心”,下面两行是生卒年月,再下三行是莎士比亚《风暴》中的仙歌。
彼无毫毛损,
海涛变化之,
从此更神奇。
好在恰恰关合雪莱的死和他的为人。济兹墓相去不远,有墓碑,上面刻着道:
这座坟里是
英国一位少年诗人的遗体;
他临死时候,
想着他仇人们的恶势力,
痛心极了,叫将下面这一句话
刻在他的墓碑上:
“这儿躺着一个人,
他的名字是用水写的。”
末一行是速朽的意思;但他的名字正所谓“不废江河万古流”,又岂是当时人所料得到的。后来有人别作新解,根据这一行话做了一首诗,连济兹的小像一块儿刻铜嵌在他墓旁墙上。这首诗的原文是很有风趣的。
济兹名字好,
说是水写成;
一点一滴水,
后人的泪痕——
英雄枯万骨,
难如此感人。
安睡吧,
陈词虽挂漏,
高风自峥嵘。
这座坟场是罗马富有诗意的一角;有些爱罗马的人虽不死在意大利,也会遗嘱葬在这座“永远的城”的永远的一角里。
(原载1932年10月1日《中学生》第28号)
顾城《熔接》原文赏读 篇2
一
血液里充满细小的泡沫
阳光在身边走着
石块跌倒了
跌倒了很久
一块、一块放弃了铁瓮
春天的雨很绿
夏天的泉水在深谷中唱歌
那里有树
独龙族姑娘喜欢背着身
从垂落的黑发间观看鸟群
淅淅沥沥的声音
不断响起
二
好像又过了很久
你赤着脚
点着鲨鱼的脊背
好像又过了很久
那面张开的鳍,干了
黑白相间的棘刺,干了
整个黄昏都发出腥味的光亮
你赤着脚
等着风吹过沙架
等着风吹过愿意崩塌的沙架
黄昏透着腥味的光亮
几十里盐都凝结了
铁针在探测深浅
几十里盐都是湿的
海在远处闪光
一股股银簪般扭动的海
在远处闪光
暗蓝暗蓝的珐琅海呵
三
灯,微微一动
就降落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有瓦片
要有纯红纯红的焰
亮锃锃的瓦
你为什么要去碰它
在越来越黑的山窑那边
纸的火焰
纸的.烧化的人影
在边缘
那些细小的火星不肯熄灭
那些细小的火星泡沫
不肯熄灭
那些细小的火星虫
烟柱是透明的
那些细小的火星虫
老舍《北京的风》原文赏读 篇3
这一年,春天来的较早。在我满月的前几天,北京已经刮过两三次大风。是的,北京的春风似乎不是把春天送来,而是狂暴地要把春天吹跑。在那年月,人们只知道砍树,不晓得栽树,慢慢的山成了秃山,地成了光地。从前,就连我们的小小的坟地上也有三五株柏树,可是到我父亲这一辈,这已经变为传说了。北边的`秃山挡不住来自塞外的狂风,北京的城墙,虽然那么坚厚,也挡不住它。寒风,卷着黄沙,鬼哭神号地吹来,天昏地昏,日月无光。青天变成黄天,降落着黄沙。地上,含有马尿驴粪的黑土与鸡毛蒜皮一齐得意地飞向天空。半空中,黑黄上下,渐渐混合,结成一片深灰的沙雾,遮住阳光。太阳所在的地方,黄中透出红来,象凝固了的血块。
风来了,铺户外的冲天牌楼唧唧吱吱地乱响,布幌子吹碎,带来不知多少里外的马嘶牛鸣。大树把梢头低得不能再低,干枝子与干槐豆纷纷降落,树杈上的鸦巢七零八散。甬路与便道上所有的灰土似乎都飞起来,对面不见人。不能不出门的人们,象鱼在惊涛骇浪中挣扎,顺着风走的身不自主地向前飞奔;逆着风走的两腿向前,而身子后退。他们的身上、脸上落满了黑土,象刚由地下钻出来;发红的眼睛不断流出泪来,给鼻子两旁冲出两条小泥沟。
那在屋中的苦人们,觉得山墙在摇动,屋瓦被揭开,不知哪一会儿就连房带人一齐被刮到什么地方去。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把一点点暖气都排挤出去,水缸里白天就冻了冰。桌上、炕上,落满了腥臭的灰土,连正在熬开了的豆汁,也中间翻着白浪,而锅边上是黑黑的一圈。
一会儿,风从高空呼啸而去;一会儿,又擦着地皮袭来,击撞着院墙,呼隆呼隆地乱响,把院中的破纸与干草叶儿刮得不知上哪里去才好。一阵风过去,大家一齐吐一口气,心由高处落回原位。可是,风又来了,使人感到眩晕。天、地,连皇城的红墙与金銮宝殿似乎都在颤抖。太阳失去光彩,北京变成任凭飞沙走右横行无忌的场所。狂风和日落,大家都盼着那不象样子的太阳及早落下去。傍晚,果然静寂下来。大树的枝条又都直起来,虽然还时时轻摆,可显着轻松高兴。院里比刚刚扫过还更干净,破纸什么的都不知去向,只偶然有那么一两片藏在墙角里。窗楞上堆着些小小的坟头儿,土极干极细。窗台上这里厚些,那里薄些,堆着一片片的浅黄色细土,象沙滩在水退之后,留下水溜的痕迹。大家心中安定了一些,都盼望明天没有一点儿风。可是,谁知道准怎么样呢!那时候,没有天气预报啊。
顾城《分别的海》原文赏读 篇4
我不是去海岛
取蓝色的水
我是去海上捕鱼
那些白发苍苍的海浪
正靠在礁石上
端详着旧军帽
轮流叹息
你说:海上
有好吃的冰块在飘
别叹气
也别捉住老渔夫的金鱼
海妖像水鬼
胆子很小
别扔东方瓶子
里边有魔鬼在生气
我没有渔具
没带沉重的疑虑和枪
我带心去了
我想,到空旷的海上
只要说:爱你
鱼群就会跟着我
游向陆地
我说:你别开窗子
别移动灯
让它在金法琅的花纹中
燃烧
我喜欢精致的`赞美
像海风喜欢你的头发
别开窗子
让海风彻夜吹抚
我说:还有那个海湾
那个尖帽子小屋
那个你
窗子开着,早晨
你在黑甏中沉睡
手躲在细棉沙里
那个中国瓷瓶
还将转动
我是想让你梦见
有一个影子
在深深的海渊上漂荡
雨在船板上敲击
另一个世界是没有呼喊
铁锚静漠地
穿过了一丛丛海掌
你说:能听见
在暴雨之间的歌唱
像男子汉那样站着
抖开粗大的棕绳
你说,你还能看见
水花开放了
下边是
乌黑光滑的海流
我还在想那个瓶子
从船的碎骨中
慢慢升起
它是中国造的
绘着淡青的宋代水纹
绘着鱼和星宿
余光中《所谓永恒》原文赏读 篇5
用来壮胆的一句口令
在吹熄火把的黑风里
向前路的`过客
或后路的来人
间或远远打一声招呼
暗传一个动人的传说
说是有一座不夜城
野花绽蕊迸放的千灯
边界一过赫然就在望
从不可逼视的中央广场
迎面激射而来的
那路,原来是一道光
【余光中简介】
余光中,1928 年出生于南京,祖籍福建永春。母亲原籍江苏武进,故也自称“江南人”。
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9年获美国爱荷华大学( LOWA )艺术硕士。先后任教台湾东吴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台湾大学、台湾政治大学。其间两度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国多家大学任客座教授。1972 年任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教授兼主任。1974年至1985 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1985年至今,任台湾中山大学教授及讲座教授,其中有六年时间兼任文学院院长及外文研究所所长。
老舍《青蛙骑手》第二场原文赏读 篇6
时间前场后片刻。
地点头人家里。
人物大姐二姐三姐仆甲头人仆乙男女仆若干蛙儿
〔幕启:一间相当阔绰的大厅。大姐与二姐闷坐无聊。
大姐天下什么最虚空?
二姐莫非是青山寂寂,花儿为谁红?
大姐不对!清风吹过香十里,招来呀多彩的蝴蝶,金色的蜂!
二姐莫不是天上的白云最寂寞,终日飘来飘去西到东?
大姐不对!白天随着和风翩翩舞,夜晚悄悄地吻群星!
我看哪,唉!唉!
我们姐妹最虚空!
二姐咱们?既非天上的云两片,又非空谷幽寂花两丛!
身穿天堂苏杭来的绸缎,头戴珍珠日夜明!
大姐绸缎不说知心话,珍宝啊冷冰冰的不出声!
并蒂花儿不在春天放,转眼哪风雪无情入了冬!
二姐大姐呀,这番一猜必猜到。
大姐说吧,快快说与大姐听!
二姐你呀,痴望着星天暗祷告,但愿那牛郎来会织女星!
大姐天上的星星我不问,我只盼地上的鸳鸯早相逢!
妹妹不要面红装正经,哪个美女不想早日配英雄?
可叹哪,父亲更爱牛和马,不关心女儿们的好事情!
二姐可叹哪,父亲更爱财和宝,不关心姑娘们的好事情!〔三姐上,捧着茶具,伺候她们。
三姐大姐二姐请把茶用,用过了,好去散闷后园中。
大姐我闷与不闷何劳你在意!
二姐我们散闷,你好偷懒睡到日西倾。
大姐(见三姐垂首)不许你低头,暗中诅咒我!
二姐(见三姐仰头)你是谁?敢怒目相视挺起胸?大
二姐早晚撕碎你的脸,去掉你的娇媚,只给你留下穷!
〔仆甲上。
仆甲小姐们,祥风吹动了门前柳,
大姐莫非来了求婚的美英雄?
仆甲大小姐,你的聪明世上少有!
二姐快说!快说!他带着多少礼品与仆从?
大姐妹妹你先少开口,求婚的一定久慕我的名!
三丫头你将这里收拾洁净!
二妹呀,快来帮我重整花容!
好仆人,你去禀告我的父,告诉他换上新衣把娇客迎!
〔仆甲下。大姐携二姐急下。三姐收拾屋中。
三姐父母双亡无弟兄,举目无亲天地空!
别人家的粮食难下咽!
别人家的衣服暖不到心中!
虽然头人是义父,
我与奴婢地位同!
神给我一张俊秀的脸,苦人的美丽招来恨无穷!
我无暇,也不敢,描眉敷粉,我没有,也不盼,饰锦披红!
可是呀,姐姐们害的是嫉妒病,我无心的一笑啊,她们都说我卖风情!
神哪,一阵清风吹去我吧,那积雪的高山也比这里温暖,多些春风!
在那里,我拾取松枝燃起火,烹些雪水甘且清!
在那里,我会昂首高歌与长啸,唱得那云霞含笑天地明!
不再看这里男女的丑嘴脸!
不再听这里的肮脏的数钱声!
再没人待我如牛马,
我自己操劳,热汗哪融解了千年的雪与冰!
〔大姐、二姐回来,都顾影自怜,作出各种娇态。
大姐祥风吹到家门口,吹开我身上每个小毛孔!
看,衣裳发光彩,
他的气度可象贵人,英武雍容?
体儿倍玲珑!
求婚的贵客呀,留神,不要睁大了眼,留神我的光彩闪得你双目微微的疼!
进来吧,别怕手足失措,忘了礼貌,我会原谅你,我的美呀你神人也会似醉如疯!
二姐姐姐呀,你的自信超过自知,跟我比比吧,谁的眼比夜明珠更明?
谁的桃腮与俏眼,会在微笑里,斟酌着透露浅意或深情?
姐姐呀,我决不与你争爱夺宠,可是对不起,我的美丽自自然然使你拜下风!
大姐不要向我夸海口,省得呀,我的胜利叫你难为情!
(转向三姐)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难道说相女婿的事儿你也敢竞争?
三姐唉!你的怒容我看惯,息怒吧,把求婚的吓坏,好事难成!(下)
大
二姐呸!呸!
〔仆甲、乙引头人上。二女施礼。
头人求婚的是老还是少?
带着多少礼物与仆从?
仆甲很难辨出老或少,独自一个没有仆从。
头人你怎么越活越糊涂?
一个穷汉也值得我出迎?
仆甲不是我大胆惊动你,客人说呀,你不接见就是大不敬!
头人不敬?不敬?什么人这样大胆狂妄?
去,去告诉他:惹恼了我呀,手下不留情!
大姐且慢!亲爱的父亲莫动怒,等我慢慢把事问清。
老仆啊!那客人的相貌是丑还是俊?
仆甲他的相貌世上少有!
二姐父亲哪,你不出迎我去迎!
头人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动!
大姐老仆啊,快说,他到底怎样与众不同?仆甲他的脸,
大姐脸怎样?
仆甲比雨后的松针多着三分绿!
二姐绿叶正好配花红!
仆甲他的眼,
大姐眼如何?
仆甲两颗呀琉璃巨珠光四射!
二姐噢!目光炯炯是英雄!
仆甲他的嘴呀,
大姐什么样?
仆甲嘴角一直通到双耳!
二姐哎呀!奇人奇相有奇能!
头人算了吧,分明这是小青蛙,前来送死,我叫他活不成。
大
二姐青蛙?青蛙?敢来求婚,三丫头,小妖精!快来!快来!
〔三姐急上。
大
二姐你配青蛙正好妖精爱妖精!
头人叫那找死的进来吧,自取灭亡,莫道我无情!
〔仆甲下。
仆乙主人,他既敢来必定有本领!
头人叫男女仆从执枪仗剑速到前厅!
仆乙下面听着:主人传唤齐进见,各持枪刀与弩弓!
〔众仆上。
众仆晴天白日处处安静,并无匪盗来进攻,
主人犯了什么病?
叫咱们拿刀动杖带弩弓!
你吃粮,我们种,
你烧柴,我们供,
我们的手脚都为你劳动,还叫持刀拔剑替你行凶!
送了我们的命,
尸骨哪,抛在多鹰的野山中!(行礼)
参见主人公,
请你下命令!
头人弓上弦,刀出鞘,准备厮杀灭妖精!
众仆我们会干活儿,还没学会捉妖精!
头人紧紧护着我,不许多出声!
我一抬手,说声“蛙”,你们就进攻!
〔仆甲引蛙儿上。大姐、二姐惊慌后退。三姐不动声色。
蛙儿手举山中一朵花,蛙郎来到头人家。
头人哪,你的闺女该出嫁,给我哪个请你快回答!
头人嘟!嘟!嘟!说什么我家女儿该出嫁,嫁谁也不嫁给小青蛙!
我正要捉你除祸害,
你来找死,别怨我将毒手下!
蛙儿丈人你说哪里的话,谁见过喜气临门却把女婿杀?
头人谁是丈人?哪个是女婿?
蛙儿就是你、我,咱们俩!
头人小小妖魔太放肆,口出狂言,胆敢将我来戏耍!
仆从们,仆从们,(抬手)
蛙!蛙!蛙!
〔仆从们刀枪齐举。
蛙儿(举起花来)你有刀枪我有花,你那里蛙!蛙!蛙!我这里哈!哈!哈!
〔头人的手不能落下来,仆从们亦不能动。
头人啊?啊?啊?小妖真地有妖法,气得我要咬碎了牙!(用力摇动胳臂,仍不能落下)(改变态度)哎呀呀,体面的青蛙郎啊,你爱闹着玩,我将你戏耍,你若好意来求婚,
叫老丈人的手儿先放下!
蛙儿无理的手啊总想伸掌将人打,和善的手啊愿将别人的手儿拉!
放弃你的毒狠与杀机,我叫你高扬的手臂从容落下!
头人青蛙郎啊,不要误解我,我的心慈善,我的手连一只鸡儿也不肯杀!
蛙儿你的唇上有蜂蜜,心中却是毒蛇的家!
好吧,先把手放下!
说真话吧,我最恨的是虚假!
头人(放下手,仆从们亦收回刀枪)亲爱的青蛙郎啊,听我几句诚恳的话:
你要牛,我愿给你四五头,你要马,我愿给你两匹雪白的马!
请你不要再提求婚的话,你想想,我的女儿怎好配青蛙?
蛙儿不要你的牛,不要你的马,只要你家中的一枝花!
我的双亲年年头上添白发,为孝养他们,我须早成家!
头人(又渐渐强硬)你年幼不分好和歹,我越退让,你会越自大。
告诉你,并非你一哈哈,我的手软放不下;实在是刚才忽然臂上发了麻!
蛙儿幸亏发麻难落下,要不然我的身首分了家!
谁不知你是这一方的小皇帝,你要杀谁就去杀?
头人他既知我是小皇帝,你,丑陋的小东西,怎配当驸马?
好好地给我滚出去,
饶你不死,全因我的度量大!
蛙儿我比你的度量还更大,饶恕你无礼,急等你的最后回答!
头人去!去!去到池塘高声唱,你会找到个大眼大嘴的女青蛙!
蛙儿这是你的最后的话?
头人不!最后还有一个“杀”!
蛙儿你的话好笑,我就笑哈哈!
头人任凭你笑,任凭你哈,决不容你妖言惑众说疯话!
蛙儿你听着,我要高声笑,吉祥的事啊理当笑哈哈!(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屋子震动。头人遮上双耳,身子左右摇摆。大姐、二姐亦遮上耳摇摆,三姐不动。仆从们很快地左右摇摆,如逢地震。
头人快快停止笑!
快快停住哈!
我的心飘荡,
我的眼发花!
我答应,我答应,
彩凤嫁青蛙!
〔蛙儿停笑,众安静下来。
头人大闺女呀,大姑娘!
你的岁数大,理应先出嫁,你的心地好,
知道孝敬老爹妈!
你去,你去,
欢欢喜喜嫁给他!
大姐父亲哪,门当户对我愿早出嫁,不等你催,我骑上快马飞奔婆家!
我可是不能把这鲜花一大朵,不插花瓶,却在粪上插!
头人姑娘,姑娘,救救我,我给你金银锦缎和牛马!
大姐你爱金银与牛马,我爱情郎俏似花!
你怕这绿脸的小怪物,我有护身神符不怕他!(抓起桌上的杯子,向蛙儿掷去。飞跑下)
头人青蛙郎啊,看我多诚实,愿把女儿嫁,丝毫不虚假!
怎奈姑娘不点头,
作父亲的慈心啊不许我强迫她!
我赏你一斗金,赏你一斗银,好好地回去待奉老人家!
蛙儿大姐刁怪难作贫家妇,那厢(指二姐、三姐)还有两技花。
头人青蛙郎啊,听听我的话:欺侮人哪莫要欺到家!
蛙儿若讲欺人你是能手,你那饮血的枪刀专将好人杀!
求婚若是难如愿,
我会哭喊,哭喊到夕阳烘晚霞!
头人你的`怪笑声刺耳,你要啼哭我不怕!
淘气的孩子善哭啼!
哭到了力尽筋疲啊,太平天下!
蛙儿我就试一试,看你怕不怕,
看谁先力尽筋疲,
说好话。(哭啼)哇!哇!哇!
〔天旋地转,众人皆就地转圈。
头人青蛙郎!青蛙郎!
快快收住泪!立刻别再哇!
天地搬了家,
房屋要倒塌!
别再哭!别再哭!
哭声比笑声更可怕!
〔蛙儿停哭,大家安静下来。
头人二姑娘!二小姐!
你快行好救命吧!
快快步上前,
接过他的花!
我将一半最好的田,
我将一半肥牛和骏马,分给你,分给你,
只要你肯嫁给他!
你吃的好,穿的好,
就会忘了他的丑陋与卑下!
几时你心中不自在,
骑上骏马来住娘家!
二姐我比大姐多着几分美,她若是杜鹃花儿我是山茶!
大姐既然不肯去,
父亲如何逼我嫁青蛙?
即使我愿低头遵父命,怎奈呀你的尊严定要红日依山下:头人的爱女配与小青蛙,你还怎么夸口威风大?
人人都会在你身后指指点点,拿你呀当作酒后茶余的小笑话!
头人姑娘有见识,姑娘眼光大!
二姐青蛙,青蛙,放弃贪心吧,我永远永远不会将你嫁!
我不屑将你打,
不屑将你骂,
你若知道好与歹,
青蛙呀,赶紧蹦蹦跳跳转回家!(下)
头人你看!你看!不是我固执,怎奈姑娘看不上小蛤蟆!
回去吧!回去吧!
我派四个仆人送你回到家,拿着粮,拿着油,
拿着够吃半年的盐与茶!
蛙儿不要你的粮,不要你的茶,
我今天必须,必须
递出手中的花!
你怕我的笑,又怕我的哭,惹恼了我呀,我会哈哈、哇哇,双管齐下!
三姐青蛙郎啊,你莫哇哇地哭,也莫笑哈哈!
我愿随你去,
请你递过手中的花!
头人住口!没有我的话,看谁胆敢自己找婆家!
你的命儿苦,
劈柴磨面用处大。
我宁愿舍去几头牛,
决不许你早出嫁!
蛙儿她是一朵自由自在的花,她要出嫁就出嫁!
大姐刁钻二姐坏,
请你留着两个小夜叉!
三姐呀,我爱你容颜美,不假脂粉秀如花!
我更爱你的性格儿好,不耻嫁到苦人家。
献上我的心,
献上我的花,
咱们携手回家去,
乐坏了我的慈善老爹妈!(献花)
咱们走!
三姐走!走!我愿跟你走!
这里呀是我的监牢不是家!
你的好话打动我的心,我就渴望不分贫富,不受欺压!
蛙儿我家虽寒苦,恩爱不缺乏!咱们走!
三姐走!走!我愿同你走,有恩爱的地方才是家!
头人站住!你走!你走!
我不给你一颗种子,一根头发,看你用什么去充饥,
看你拿什么过冬夏!
蛙儿双手是我们的传家宝,
三姐种地、砍柴,也折花!
蛙儿我们的热汗滴湿了土,
三姐既收粮食又收麻!
蛙儿
三姐你只知道爱黄金,黄金有价,爱无价!
青山许我们去开荒!
我们并肩劳动,汗珠儿更比珍珠大!
我们会养牛,我们会养马,不辞劳苦呀,我们连天神也不怕!(往外走)
头人站住!我允许你们去成家,只要你们不再说怪话:什么修路通北京,
什么不分贫富,不受欺压!
蛙儿
三姐我们高兴说,大家愿意听,谁能拦住百姓说真话?(又走)
头人站住!站住!你们敢再走一步,我的毒弩一齐发!
蛙儿难道你忘了我会哭,我会笑?哇哇!哈哈!
〔头人等皆不能动。
蛙儿
三姐再会吧,再会吧!
走出这阴暗的肮脏的小朝廷,红日清风天地大!(下)
头人哇呀呀!哇呀呀!
我的心气碎!肺气炸!
今天放走小青蛙,
有谁见我还害怕?
追!追!追!
追上他们刀枪齐下!
汪曾祺《鸡鸭名家》原文赏读 篇7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父亲在洗刮鸭掌。每个郯蹼都掰开来仔细看过,是不是还有一丝泥垢、一片没有去尽的皮,就像在作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两副鸭掌白白净净,妥妥停停,排成一排。四只鸭翅,也白白净净,排成一排。很漂亮,很可爱。甚至那两个鸭肫,父亲也把它处理得极美。他用那把我小时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从栗紫色当中闪着钢蓝色的一个微微凹处轻轻一划,一翻,里面的蕊黄色的东西就翻出来了。洗涮了几次,往鸭掌、鸭翅之间一放,样子很名贵,像一种珍奇的果品似的。我很有兴趣地看着他用洁白的,然而男性的手,熟练地做着这样的事。我小时候就爱看他用他的手做这一类的事,就像我爱看他画画刻图章一样。我和父亲分别了十年,他的这双手我还是非常熟悉。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鸭掌、鸭翅是刚从鸡鸭店里买来的。这个地方鸡鸭多,鸡鸭店多。鸡鸭店都是回回开的。这地方一定有很多回回。我们家乡回回很少。鸡鸭店全城似乎只有一家。小小一间铺面,干净而寂寞。门口挂着收拾好的白白净净的鸡鸭,很少有人买。我每回走过时总觉得有一种使人难忘的印象袭来。这家铺子有一种什么东西和别家不一样。好像这是一个古代的店铺。铺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个深巷高坡,上大街,拐角第一家便是。主人相貌奇古,一个非常大的鼻子,鼻子上有很多小洞,通红通红,十分鲜艳,一个酒糟鼻子。我从那个鼻子上认得了什么叫酒糟鼻子。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无师自通,一看见就知道:“酒糟鼻子!”我在外十年,时常会想起那个鼻子。刚才在鸡鸭店又想起了那个鼻子。现在那个鼻子的主人,那条斜阳古柳的巷子不知怎么样了……那两个老人是谁?
一声鸡啼,一只金彩烂丽的大公鸡,一个很好看的鸡,在小院子里顾影徘徊,又高傲,又冷清。
那两个老人是谁呢,父亲跟他们招呼的,在江边的沙滩上?……
街上回来,行过沙滩。沙滩上有人在分鸭子。四个男子汉站在一个大鸭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鸭群里,一只一只,提着鸭脖子,看一看,分别丢在四边几个较小的圈里。他们看什么?--四个人都一色是短棉袄,下面皆系青布鱼裙。这一带,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卖鱼的,贩卖菱藕、芡实、芦柴、茭草的,都有这样一条裙子。系了这样一条大概宋朝就兴的布裙,戴上一顶瓦块毡帽,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行业的。--看的是鸭头,分别公母?母鸭下蛋,可能价钱卖得贵些?不对,鸭子上了市,多是卖给人吃,很少人家特为买了母鸭下蛋的。单是为了分别公母,弄两个大圈就行了,把公鸭赶到一边,剩下的不都是母鸭了,无须这么麻烦。是公是母,一眼不就看出来,得要那么提起来认一认么?而且,几个圈里灰头绿头都有!--沙滩上安静极了,然而万籁有声,江流浩浩,飘忽着一种又积极又消沉的神秘的响往,一种广大而深微的呼吁,悠悠钒钒,悄怆感人。东北风。交过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虽已至“相逢不出手”的时候,身体各处却还觉得舒舒服服,饶有清兴,不很肃杀,天气微阴,空气里潮润润的。新麦、旧柳,抽了卷须的豌豆苗,散过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这点水气。鸭子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天气,显得比平常安静得多。虽被提着脖子,并不表示抗议。也由于那几个鸭贩子提得是地方,一提起,趁势就甩了过去,不致使它们痛苦。甚至那一甩还会使它们得到筋肉伸张的快感,所以往来走动,煦煦然很自得的样子。人多以为鸭子是很唠叨的动物,其实鸭子也有默处的时候。不过这样大一群鸭子而能如此雍雍雅雅,我还从未见过。它们今天早上大概都得到一顿饱餐了吧?--什么地方送来一阵煮大麦芽的气味,香得很。一定有人用长柄的大铲子在铜锅里慢慢搅和着,就要出糖。--是约约斤两,把新鸭和老鸭分开?也不对。这些鸭子都差不多大,全是当年的,生日不是四月下旬就是五月初,上下差不了几天。骡马看牙口,鸭子不是骡马,也看几岁口?看,也得叫鸭子张开嘴,而鸭子嘴全都闭得扁扁的。黄嘴也是扁扁的,绿嘴也是扁扁的。即使掰开来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呀,全都是一圈细锯齿,分不开牙多牙少。看的是嘴。看什么呢?哦,鸭嘴上有点东西,有一道一道印子,是刻出来的。有的一道,有的两道,有的刻一个十字叉叉。哦,这是记号!这一群鸭子不是一家养的。主人相熟,搭伙运过江来了,混在一起,搅乱了,现在再分开,以便各自出卖?对了,对了!不错!这个记号作得实在有道理。
江边风大,立久了究竟有点冷,走吧。
刚才运那一车鸡的两口子不知到了哪儿了。一板车的鸡,一笼一笼堆得很高。这些鸡是他们自己的,还是给别人家运的?我起初真有些不平,这个男人真岂有此理,怎么叫女人拉车,自己却提了两只分量不大的蒲包在后面踱方步!后来才知道,他的负担更重一些。这一带地不平,尽是坑!车子拉动了,并不怎么费力,陷在坑里要推上来可不易。这一下,够瞧的!车掉进坑了,他赶紧用肩膀顶住。然而一只轱辘怎么弄也上不来。跑过来两个老人(他们原来蹲在一边谈天)。老人之一捡了一块砖煞住后滑的轱辘,推车的男人发一声喊,车上来了!他接过女人为他拾回来的落到地下的毡帽,掸一掸草屑,向老人道了谢:“难为了!”车子吱吱??地拉过去,走远了。我忽然想起了两句《打花鼓》:恩爱的夫妻
槌不离锣
这两句唱腔老是在我心里回旋。我觉得很凄楚。
这个记号作得实在很有道理。遍观鸭子全身,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可以作记号的呢?不像鸡。鸡长大了,毛色各不相同,养鸡人都记得。在他们眼中,世界没有两只同样的鸡。就是被人偷去杀了吃掉,剩下一堆毛,他认也认得清(《王婆骂鸡》中列举了很多鸡的名目,这是一部“鸡典”)。小鸡都差不多,养鸡的人家都在它们的肩翅之间染了颜色,或红或绿,以防走失。我小时颇不赞成,以为这很不好看。但人家养鸡可不是为了给我看的!鸭子麻烦,不能染色。小鸭子要下水,染了颜色,浸在水里,要退。到一放大毛,则普天下的鸭子只有两种样子了:公鸭、母鸭。所有的公鸭都一样,所有的母鸭也都一样。鸭子养在河里,你家养,他家养,难免混杂。可以作记号的地方,一看就看出来的,只有那张嘴。上帝造鸭,没有想到鸭嘴有这个用处吧。小鸭子,嘴嫩嫩的,刻几道一定很容易。鸭嘴是角质,就像指甲,没有神经,刻起来不痛。刻过的嘴,一样吃东西,碎米、浮萍、小鱼、虾虿、蛆虫……鸭子们大概毫不在乎。不会有一只鸭子发现同伴的异样,呱呱大叫起来:“咦!老哥,你嘴上是怎么回事,雕了花了?”当初想出作这样记号的,一定是个聪明人。
然而那两个老人是谁呢?
鸭掌鸭翅已经下在砂锅里。砂锅咕嘟咕嘟响了半天了,汤的气味飘出来,快得了。碗筷摆了出来,就要吃饭了。“那两个老人是谁?”
“怎么?你不记得了?”
父亲这一反问教我觉得高兴:这分明是两个值得记得的人。我一问,他就知道问的是谁。
“一个是余老五。”
余老五!我立刻知道,是高高大大,广额方颡,一腮帮白胡子茬的那个。--那个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胡子,头老是微微扬起,眼角带着一点嘲讽痕迹的,行动敏捷,不像是六十开外的人,是——“陆长庚。”
“陆长庚?”
“陆鸭。”
陆鸭!这个名字我很熟,人不很熟,不像余老五似的是天天见得到的老街坊。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师傅。他虽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开的,虽然他是这个炕房里顶重要的一个人。老板和他同宗,但已经出了五服,他们之间只有东伙缘分,不讲亲戚面情。如果意见不和,东辞伙,伙辞东,都是可以的。说是老街坊,余大房离我们家还很有一段路。地名大淖,已经是附郭的最外一圈。大淖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东北各乡及下河诸县。水边有人家处亦称大淖。这是个很动人的地方,风景人物皆有佳胜处。在这里出入的,多是戴瓦块毡帽系鱼裙的朋友。剩小船往北顺流而下,可以在垂杨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间,高爽地段,看到一座比较整齐的房子,两旁八字粉墙,几个黑漆大字,鲜明醒目;夏天门外多用芦席搭一凉棚,绿缸里渍着凉茶,任人取用;冬天照例有卖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门口踢毽子;树顶上飘着做会的纸幡或一串红绿灯笼的,那是“行”。一种是鲜货行,代客投牙买卖鱼虾水货、荸荠茨菇、山药芋艿、薏米鸡头,诸种杂物。一种是鸡鸭蛋行。鸡鸭蛋行旁边常常是一家炕房。炕房无字号,多称姓某几房,似颇有古意。其中余大房声誉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老五成天没有什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到哪里都提了他那把其大无比,细润发光的紫砂茶壶,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两顿,一顿四两。而且好管闲事。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他也要挤上来插嘴。而且声音奇大。这条街上茶馆酒肆里随时听得见他的喊叫一样的说话声音。不论是哪两家闹纠纷,吃“讲茶”评理,都有他一份。就凭他的大嗓门,别人只好退避三舍,叫他一个人说!有时炕房里有事,差个小孩子来找他,问人看见没有,答话的人常是说:“看没有看见,听倒听见的。再走过三家门面,你把耳朵竖起来,找不到,再来问我!”他一年闲到头,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养他。只有每年春夏之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多少年没有吃“巧蛋”了。巧蛋是孵小鸡孵不出来的蛋。不知什么道理,有些小鸡长不全,多半是长了一个头,下面还是一个蛋。有的甚至翅膀也有了,只是出不了壳。鸡出不了壳,是鸡生得笨,所以这种蛋也称“拙蛋”,说是小孩子吃不得,吃了书念不好。反过来改成“巧蛋”,似乎就可通融,念书的孩子也马马虎虎准许吃了。这东西很多人是不吃的。因为看上去使人身上发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总之吃这种东西很不高雅。很惭愧,我是吃过的,而且只好老实说,味道很不错。吃都吃过了,赖也赖不掉,想高雅也来不及了。--吃巧蛋的时候,看不见余老五了。清明前后,正是炕鸡子的时候;接着又得炕小鸭,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那是蛋行里人的责任。鸡鸭也有“种口”。哪一路的鸡容易养,哪一路的长得高大,哪一路的下蛋多,蛋行里的人都知道。生蛋收来之后,分别放置,并不混杂。分好后,剔一道,薄壳,过小,散黄,乱带,日久,全不要。--“乱带”是系着蛋黄的那道韧带断了,蛋黄偏坠到一边,不在正中悬着了。
再就是炕房师傅的事了。一间不透光的暗屋子,一扇门上开一个小洞,把蛋放在洞口,一眼闭,一眼睁,反复映看,谓之“照蛋”。第一次叫“头照”。头照是照“珠子”,照蛋黄中的胚珠,看是否受过精,用他们的说法,是“有”过公鸡或公鸭没有。没“有”过的,是寡蛋,出不了小鸡小鸭。照完了,这就“下炕”了。下炕后三四天,取出来再照,名为“二照”。二照照珠子“发饱”没有。头照很简单,谁都作得来。不用在门洞上,用手轻握如筒,把蛋放在底下,迎着亮光,转来转去,就看得出蛋黄里有没有晕晕的一个圆影子。二照要点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点,常常不易断定。珠子不饱的,要剔下来。二照剔下的蛋,可以照常拿到市上去卖,看不出是炕过的。二照之后,三照四照,隔几天一次。三四照后,蛋就变了。到知道炕里的蛋都在正常发育,就不再动它,静待出炕“上床”。
下了炕之后,不让人随便去看。下炕那天照例是猪头三牲,大香大烛,燃鞭放炮,磕头敬拜祖师菩萨,仪式十分庄严隆重。因为炕房一年就做一季生意,赚钱蚀本,就看这几天。因为父亲和余老五很熟,我随着他去看过。所谓“炕”,是一口一口缸,里头糊着泥和草,下面点着稻草和谷糠,不断用火烘着。火是微火,要保持一定的温度。太热了一炕蛋全熟了,太小了温度透不进蛋里去。什么时候加一点草、糠,什么时候撤掉一点,这是余老五的职份。那两天他整天不离一步。许多事情不用他自己动手。他只要不时看一看,吩咐两句,有下手徒弟照办。余老五这两天可显得重要极了,尊贵极了,也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他话很少,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他的神情很奇怪,总像在谛听着什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他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的敏感之中。熟悉炕房情况的人,都说这行饭不容易吃。一炕下来,人要瘦一圈,像生了一场大病。吃饭睡觉都不能马虎一刻,前前后后半个多月!他也很少真正睡觉。总是躺在屋角一张小床上抽烟,或者闭目假寐,不时就着壶嘴喝一口茶,哑哑地说一句话。一样借以量度的器械都没有,就凭他这个人,一个精细准确而又复杂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感觉判断一切。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笼罩着一种暧昧、缠绵的含情怀春似的异样感觉。余老五身上也有着一种“母性”。(母性!)他身验着一个一个生命正在完成。蛋炕好了,放在一张一张木架上,那就是“床”。床上垫着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鸡一个一个啄破蛋壳,啾啾叫起来。这些小鸡似乎非常急于用自己的声音宣告也证实自己已经活了。啾啾啾啾,叫成一片,热闹极了。听到这声音,老板心里就开了花。而余老五的眼皮一麻搭,已经沉沉睡去了。小鸡子在街上卖的时候,正是余老五呼呼大睡的时候。他得接连睡几天。--鸭子比较简单,连床也不用上;难的是鸡。
小鸡跟真正的春天一起来,气候也暖和了,花也开了。而小鸭子接着就带来了夏天。画“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往往画出黄毛小鸭。这是很自然的,然而季节上不大对。桃花开的时候小鸭还没有出来。小鸡小鸭都放在浅扁的竹笼里卖。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极了。小鸡小鸭都很可爱。小鸡娇弱伶仃,小鸭傻气而固执。看它们在竹笼里挨挨挤挤,窜窜跳跳,令人感到生命的欢悦。捉在手里,那点轻微的挣扎搔挠,使人心中怦怦然,胸口痒痒的。
余大房何以生意最好?因为有一个余老五。余老五是这行的状元。余老五何以是状元?他炕出来的鸡跟别家的摆在一起,来买的人一定买余老五炕出的鸡,他的鸡特别大。刚刚出炕的小鸡照理是一般大小,上戥子称,分量差不多,但是看上去,他的小鸡要大一圈!那就好看多了,当然有人买。怎么能大一圈呢?他让小鸡的绒毛都出足了。鸡蛋下了炕,几十个时辰。可以出炕了,别的师傅都不敢等到最后的限度,生怕火功水气错一点,一炕蛋整个的废了,还是稳一点。想等,没那个胆量。余老五总要多等一个半个时辰。这一个半个时辰是最吃紧的时候,半个多月的功夫就要在这一会见分晓。余老五也疲倦到了极点,然而他比平常更警醒,更敏锐。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塌陷了,连颜色都变了,眼睛的光彩近乎疯狂。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恼怒,简直碰他不得,专断极了,顽固极了。很奇怪,他这时倒不走近火炕一步,只是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木床、棉絮,一切都准备好了。小徒弟不放心,轻轻来问一句:“起了吧?”摇摇头。--“起了罢?”还是摇摇头,只管抽他的`烟。这一会正是小鸡放绒毛的时候。这是神圣的一刻。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们赶紧一窝蜂似的取出来,简直是才放上床,小鸡就啾啾啾啾纷纷出来了。余老五自掌炕以来,从未误过一回事,同行中无不赞叹佩服。道理是谁也知道的,可是别人得不到他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心。这是才分,是学问,强求不来。
余老五炕小鸭亦类此出色。至于照蛋、煨火,是尤其余事了。
因此他才配提了紫砂茶壶到处闲聊,除了掌炕,一事不管。人说不是他吃老板,是老板吃着他。没有余老五,余大房就不成其为余大房了。没有余大房,余老五仍是一个余老五。什么时候,他前脚跨出那个大门,后脚就有人替他把那把紫砂壶接过去。每一家炕房随时都在等着他。每年都有人来跟他谈的,他都用种种方法回绝了。后来实在麻烦不过,他就半开玩笑似的说:“对不起,老板连坟地都给我看好了!”
父亲说,后来余大房当真在泰山庙后,离炕房不远处,给他找了一块坟地。附近有一片短松林,我们小时常上那里放风筝。蚕豆花开得闹嚷嚷的,斑鸠在叫。
余老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处方。陆长庚瘦瘦小小,小头,小脸。八字眉。小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动。嘴唇秀小微薄而柔软。他是一个农民,举止言词都像一个农民,安分,卑屈。他的眼睛比一般农民要少一点惊惶,但带着更深的绝望。他不像余五那样有酒有饭,有寄托,有保障。他是个倒霉的人。他的脸小,可是脸上的纹路比余老五杂乱,写出更多的人性。他有太多没有说出来的俏皮笑话,太多没有浪费的风情,他没有爱抚,没有安慰,没有吐气扬眉,没有……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乡下的活计没有哪一件难得倒他。许多活计,他看一看就会,想一想就明白。他是窑庄一带的能人,是这一带茶坊酒肆、豆棚瓜架的一个点缀,一个谈话的题目。可是他的运气不好,干什么都不成功。日子越过越穷,他也就变得自暴自弃,变得懒散了。他好喝酒,好赌钱,像一个不得意的才子一样,潦倒了。我父亲知道他的本事,完全是偶然;他表演了那么一回,也是偶然!
母亲故世之后,父亲觉得很寂寞无聊。母亲葬在窑庄。窑庄有我们的一块地。这块地一直没有收成,沙性很重,种稻种麦,都不相宜,只能种一点豆子,长草。北乡这种瘦地很多,叫做“草田”。父亲想把它开辟成一个小小农场,试种果树、棉花。把庄房收回来,略事装修,他平日就住在那边,逢年过节才回家。我那时才六岁,由一个老奶妈带着,在舅舅家住。有时老奶妈送我到窑庄来住几天。我很少下乡,很喜欢到窑庄来。
我又来了!父亲正在接枝。用来削切枝条的,正是这把拾掇鸭肫的角柄小刀。这把刀用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刀刃若新发于硎。正在这时,一个长工跑来了:“三爷,鸭都丢了!”
佃户和长工一向都叫我父亲为“三爷”。
“怎么都丢了?”
这一带多河沟港汊,出细鱼细虾,是个适于养鸭的地方。有好几家养过鸭。这块地上的老佃户叫倪二,父亲原说留他。他不干,他不相信从来没有结过一个棉桃的地方会长出棉花。他要退租。退租怎么维生?他要养鸭。从来没有养过鸭,这怎么行?他说他帮过人,懂得一点。没有本钱,没有本钱想跟三爷借。父亲觉得让他种了多年草田,应该借给他钱。不过很替他担心。父亲也托他买了一百只小鸭,由他代养。事发生后,他居然把一趟鸭养得不坏。棉花也长出来了。
“倪二,你不相信我种得出棉花,我也不相信你养得好鸭子。现在地里一朵一朵白的,那是什么?”
“是棉花。河里一只一只肥的,是--鸭子!”
每天早晚,站在庄头,在沉沉雾霭,淡淡金光中,可以看到他喳喳叱叱赶着一大群鸭子经过荡口,父亲常常要摇头:“还是不成,不‘像’!这些鸭跟他还不熟。照说,都就要卖了,那根赶鸭用的篙子就不大动了,可你看他那忙乎劲儿!”
倪二没有听见父亲说什么,但是远远地看到(或感觉到)父亲在摇头,他不服,他舞着竹篙,说:“三爷,您看!”
他的意思是说:就要到八月中秋了,这群鸭子就可以赶到南京或镇江的鸭市上变钱。今年鸡鸭好行市。到那时三爷才佩服倪二,知道倪二为什么要改行养鸭!
放鸭是很苦的事。问放鸭人,顶苦的是什么?“冷清”。放鸭和种地不一样。种地不是一个人,撒种、车水、薅草、打场,有歌声,有锣鼓,呼吸着人的气息。养鸭是一种游离,一种放逐,一种流浪。一大清早,天才露白,撑一个浅扁小船,仅容一人,叫做“鸭撇子”,手里一根竹篙,篙头系着一把稻草或破蒲扇,就离开村庄,到茫茫的水里去了。一去一天,到天擦黑了,才回来。下雨天穿蓑衣,太阳大戴个笠子,天凉了多带一件衣服。“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远远地,偶尔可以听到远远地一两声人声,可是眼前只是一群扁毛无赖。有人爱跟牛、羊、猪说话。牛羊也懂人话。要跟鸭子谈谈心可是很困难。这些东西只会呱呱地叫,不停地用它的扁嘴呷喋呷喋地吃。可是,鸭子肥了,倪二喜欢。
前两天倪二说,要把鸭子赶去卖了。他算了算,刨去行佣、卡钱,连底三倍利。就要赶,问父亲那一百只鸭怎么说,是不是一起卖。今天早上,父亲想起留三十只送人,叫一个长工到荡里去告诉倪二。
“鸭都丢了!”
倪二说要去卖鸭,父亲问他要不要请一个赶过鸭的行家帮一帮,怕他一个人应付不了。运鸭,不像运鸡。鸡是装了笼的。运鸭,还是一只小船,船上装着一大卷鸭圈,干粮,简单的行李,人在船,鸭在水,一路迤迤逦逦地走。鸭子路上要吃活食,小鱼小虾,运到了,才不落膘掉斤两,精神好看。指挥鸭阵,划撑小船,全凭一根篙子。一程十天半月。经过长江大浪,也只是一根竹篙。晚上,找一个沙洲歇一歇,这赶鸭是个险事,不是外行冒充得来的。
“不要!”
他怕父亲再建议他请人帮忙,留下三十只鸭,偷偷地一早把鸭赶过荡,准备过白莲湖,沿漕河,过江。
长工一到荡口,问人:“倪二呢?”
“倪二在白莲湖里。你赶快去看看。叫三爷也去看看。一趟鸭子全散了!”
“散了”,就是鸭子不服从指挥,各自为政,四散逃窜,钻进芦丛里去了,而且再也不出来。这种事过去也发生过。白莲湖是一口不大的湖,离窑庄不远。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三五八集期,父亲也带我去过。湖边港汊甚多,密密地长着芦苇。新芦苇很高了,黑森森的。莲蓬已经采过了,荷叶的颜色也发黑了。人过时常有翠鸟冲出,翠绿的一闪,快如疾箭。
小船浮在岸边,竹篙横在船上,倪二呢?坐在一家晒谷场的石辘轴上,手里的瓦块毡帽攥成了一团,额头上破了一块皮。几个人围着他。他好像老了十年。他疲倦了。一清早到现在,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他跟鸭子奋斗了半日。他一定还没有吃过饭。他的饭在一个布口袋里,--一袋老锅巴。他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不时把脑袋抖一抖,到像受了震动。--他的脖子里有好多道深沟,一方格,一方格的。颜色真红,好像烧焦了似的。老那么坐着,脚恐怕要麻了。他的脚显出一股傻相。
父亲叫他:
“倪二。”
他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怎么办呢?
围着的人说:
“去找陆长庚,他有法子。”
“哎,除非陆长庚。”
“只有老陆,陆鸭。”
陆长庚在哪里?
“多半在桥头茶馆。”
桥头有个茶馆,是为鲜货行客人、蛋行客人、陆陈行客人谈生意而设的。区里、县里来了什么大人物,也请在这里歇脚。卖清茶,也代卖纸烟、针线、香烛纸衤马、鸡蛋糕、芝麻饼、七厘散、紫金锭、菜种、草鞋、写契的契纸、小绿颖毛笔、金不换黑墨、何通记纸牌……总而言之,日用所需,应有尽有。这茶馆照例又是闲散无事人聚赌耍钱的地方。茶馆里备有一副麻将牌(这副麻将牌丢了一张红中,是后配的),一副牌九。推牌九时下旁注的比坐下拿牌的多,站在后面呼吆喝六,呐喊助威。船从桥头过,远远地就看到一堆兴奋忘形的人头人手。船过去,还听得吼叫:“七七八八--不要九!”--“天地遇虎头,越大越封侯!”常在后面斜着头看人赌钱的,有人指给我们看过,就是陆长庚,这一带放鸭的第一把手,浑号陆鸭,说他跟鸭子能通话,他自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鸭。--瘦瘦小小,神情总是在发愁。他已经多年不养鸭了,现在见到鸭就怕。“不要你多,十五块洋钱。”
赌钱的人听到这个数目都捏着牌回过头来:十五块!十五块在从前很是一个数目了。他们看看倪二,又看看陆长庚。这时牌九桌上最大的赌注是一吊钱三三四,天之九吃三道。
说了半天,讲定了,十块钱。他不慌不忙,看一家地扛通吃,红了一庄,方去。
“把鸭圈拿好。倪二,赶鸭子进圈,你会的?我把鸭子吆上来,你就赶。鸭子在水里好弄,上了岸,七零八落的不好捉。”
这十块钱赚得太不费力了!拈起那根篙子(还是那根篙,他拈在手里就是样儿),把船撑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打了一气,嘴里啧啧啧咕咕咕不知道叫点什么,赫!--都来了!鸭子四面八方,从芦苇缝里,好像来争抢什么东西似的,拼命地拍着翅膀,挺着脖子,一起奔向他那里小船的四围来。本来平静辽阔的湖面,骤然热闹起来,一湖都是鸭子。不知道为什么,高兴极了,喜欢极了,放开喉咙大叫:“呱呱呱呱呱……”不停地把头没进水里,爪子伸出水面乱划,翻来翻去,像一个一个小疯子。岸上人看到这情形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倪二也抹着鼻涕笑了。看看差不多到齐了,篙子一抬,嘴里曼声唱着,鸭子马上又安静了,文文雅雅,摆摆摇摇,向岸边游来,舒闲整齐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贵“和”。这个“和”字用来形容这些鸭子,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他唱的不知是什么,仿佛鸭子都爱听,听得很入神,真怪!
这个人真是有点魔法。
“一共多少只?”
“三百多。”
“三百多少?”
“三百四十二。”
他拣一个高处,四面一望。
“你数数。大概不差了。--嗨!你这里头怎么来了一只老鸭?”
“没有,都是当年的。”
“是哪家养的老鸭教你裹来了!”
倪二分辩。分辩也没用。他一伸手捞住了。
“它屁股一撅,就知道。新鸭子拉稀屎,过了一年的,才硬。鸭肠子搭头的那儿有一个小箍道,老鸭子就长老了。你看看!裹了人家的老鸭还不知道,就知道多了一只!”
倪二只好笑。
“我不要你多,只要两只。送不送由你。”
怎么小气,也没法不送他。他已经到鸭圈子提了两只,一手一只,拎了一拎。
“多重?”
他问人。
“你说多重?”
人问他。
“六斤四,??这一只,多一两,六斤五。这一趟里顶肥的两只。”
“不相信。一两之差也分得出,就凭手拎一拎?”“不相信?不相信拿秤来称。称得不对,两只鸭算你的;对了,今天晚上上你家喝酒。”
到茶馆里借了秤来,称出来,一点都不错。
“拎都不用拎,凭眼睛,说得出这一趟鸭一个一个多重。不过先得大叫一声。鸭身上有毛,毛蓬松着看不出来,得惊它一惊。一惊,鸭毛就紧了,贴在身上了,这就看得哪只肥,哪只瘦。
晚上喝酒了,茶馆里会。不让你费事,鸭杀好。”
他刀也不用,一指头往鸭子三岔骨处一捣,两只鸭挣扎都不挣扎,就死了。
“杀的鸭子不好吃。鸭子要吃呛血的,肉才不老。”
什么事都轻描淡写,毫不装腔作势。说话自然也流露出得意,可是得意中又还有一种对于自己的嘲讽。这是一点本事。可是人最好没有这点本事。他正因为有这些本事,才种种不如别人。他放过多年鸭,到头来连本钱都蚀光了。鸭瘟。鸭子瘟起来不得了。只要看见一只鸭子摇头,就完了。这不像鸡。鸡瘟还有救,灌一点胡椒、香油,能保住几只。鸭,一个摇头,个个摇头,不大一会,都不动了。好几次,一趟鸭子放到荡里,回来时就剩自己一个人了。看着死,毫无办法。他发誓,从此不再养鸭。
“倪老二,你不要肉疼,十块钱不白要你的,我给你送到。今天晚了,你把鸭圈起来过一夜。明天一早我来。三爷,十块钱赶一趟鸭,不算顶贵噢?”
他知道这十块钱将由谁来出。
当然,第二天大早来时他仍是一个陆长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输得光光的。
“没有!还剩一块!”
这两个老人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他们的光景过得怎么样了呢?
贾平凹《听来的故事》原文赏读 篇8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六十年前,一个人渡河时溺水,被另一人救起,溺水者为了感激救命恩人,认了搭救人为干爹,一年后,这位被救过命的人路过山道,正遇一只狼追赶一位人,他奋力赶走了狼,那人又认他为干爹。此后五年,干儿子逢年过节都要去拜会干爹,日子过得平静友好。四四年和日本人作战,日本人进山围剿游击队的时候,抓住了这三个人带路,经过一片雷区,需要中国人先去踩雷开道,这三个人中必须有一个去死,日本人就指了那个溺水者说:你的说话,让谁去?他看看被他救过的人,又看看曾经救过他的人,最后说:他去。他指的是他的干爹。
第三个故事就简单了,是现在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单位有个叫来子的人,经常打扫厕所,年终就被评为了先进分子。这个人从此就每日打扫厕所。以致厕所稍不干净了,大家就有了意见:来子,来子!来子呢?后来厕所的下水道堵塞,需要打开大粪池下去疏通,大家说这肯定是要来子下去疏通的,来子就下去了。结果下去没有上来,来子被沼气熏死在粪池里。
说故事给我听的是一位很斯文的`人,他却曾经是刑警队长。他说,这些故事是一个罪犯告诉他的,那个罪犯后来判了死刑,被他亲自执行枪决的。枪响之后,他离开现场,脚下踩了什么东西,软软的,低头一看,是一条舌头。他说,枪子从后脑打进去怎么偏巧就打飞了舌根,足足有五寸长啊,这长舌男!
【贾平凹简介】
陕西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书协会员,当代著名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院长、《美文》杂志主编,中国海洋大学以及北京师范大学驻校作家等。贾平凹是我国当代文坛屈指可数的文学大家和文学奇才,是一位当代中国最具叛逆性、最富创造精神和广泛影响的具有世界意义的作家,也是当代中国可以进入中国和世界文学史册的为数不多的著名文学家之一,被誉为“鬼才”,曾多次获文学大奖。
【贾平凹《带灯》内容简介】
余光中《蒲公英的岁月》原文赏读 篇9
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12月14日),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翻译家,出生于江苏南京,祖籍福建泉州永春。因母亲原籍为江苏武进,故也自称“江南人”。下面一起欣赏余光中《蒲公英的岁月》原文!
“是啊,今年秋天还要再出去一次。”对朋友们他这么说。
而每次说起,他都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好像说的不是自己,是另一个人。同时又觉得有解释清楚的必要,对自己,甚于对别人。好像一个什么“时期”就要落幕,一个新的,尚未命名的“时期”正在远方等他去揭纱。好像有一扇门,狻猊怒目衔环的古典铜门,挟着一片巨影,正向他关来,辘辘之声,令人心悸。门外,车尘如雾,无尽无止的是浪子之路,伸向一些陌生的树和云,和更陌生的一些路牌。每次说起,就好像宣布自己的死亡一样。此间事,在他走后,就好像身后事了。当然,人们还会咀嚼他的名字,像一枚清香的橄榄,只是橄榄树已经不在这里。对于另一些人,他的离去将如一枚龋齿之拔除,牙痛虽愈,口里空空洞洞的,反而好不习惯。真的,每次出国是一次剧烈的连根拔起,自泥土,气候,自许多熟悉的面孔和声音。而远行的前夕,凡口所言,凡笔所书,都带有一点遗嘱、遗作的意味。于是在国内的这段日子,将渐渐退入背景之中,记忆,冉冉升起一张茫茫的白网。网中,小盆地里的这座城,令他患得患失时喜时忧的这座城,这座城,钢铁为骨水泥为筋,在波涛浸灌鱼龙出没蓝鼾蓝息的那种梦中,将遥远如一钵小小的盆景,似真似幻的岛市水城。
所以这就是岁月啊千面无常的岁月。挂号信国际邮简车票机票船票。小时候,有一天,他把两面镜子相对而照,为了窥探这面镜中的那面镜中的这面镜中,还有那面这面镜子的无穷叠影,直至他感到一种无底的失落和恐惧。时间的交感症该是智者的一种心境吧。三去新大陆,记忆覆盖着记忆之下是更茫然的记忆,像枫树林中一层覆盖一层水渍浸蚀的残红。一来一往,亲密的变成陌生的成为亲密,预期变成现实又变成记忆。当喷射机忽然跃离跑道,一刹那告别地面又告别中国,一柄冰冷的手术刀,便向岁月的伤口猝然切入,灵魂,是一球千羽的蒲公英,一吹,便飞向四方,再拔出刀时,已是另一个人了。
尽管此行已经是第三度,尽管西雅图的海关像跨越后院的门槛,尽管他的朋友,在海那边的似乎比这边的还多,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排除跳伞前的那种感觉。毕竟,那是全然不同的一个世界。因为一纵之后,他的胃就交给冰牛奶和草莓酱,他的肺就交给新大陆的秋天,发,交给落基山的风,茫茫的眼睛,整个付给青翠的风景。因为闭目一纵之后,入耳的莫非多音节的节奏,张口莫非动词主词宾词。美其名为讲学为顾问,事实上是一种高雅的文化充军。异国的日历上没有清明、端午、中秋和重九,复活节是谁在复活?感恩节感谁的恩?情人节,他想起天上的七七;国殇日,他想起地上的七七。为什么下一站永远是东京是芝加哥是纽约,不是上海或厦门?
二十年前来这岛上的,是一个激情昂扬的青年,眉上睫上发上,犹飘扬大陆带来的烽火从沈阳一直燎到衡阳,他的心跳和脉搏,犹应和抗战遍地的歌声嘉陵江的涛声长江滔滔入海浪淘历史的江声。二十年后,从这岛上出发的,是一个白发侵鬓的中年人,狼烟在对岸,长江的涛声在故宫的卷卷轴轴在一吟三叹息的《念奴娇》里,旧大陆日远,新大陆日近。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可爱的是旧国的山不改其音,可悲的是异乡人的发不能长保其不白。长长的二十年,只有两度,他眺见了旧国短短的青山,但那是隔着铁丝网,还持着望远镜。第一次在金门。望远镜的彼端是澹澹的烟水,漠漠的船帆,再过去是厦门的青山之后仍是渺渺的青山。二十年前厦门大学的学生,鼓浪屿的浪子,南普陀的香客,谁能够想到,有一天会隔着这样一湾的无情蓝,以远眺敌阵的心情远眺自己的前身?母校、故宅、回忆,皆成为准星搜索的目标,155加农炮的射程。卡车在山的盲肠里穿行,山的盲肠,回忆的盲肠。司令官在地下餐厅以有名的高粱享客,两面的石壁上用对方的炮弹壳饰成雄豪的图案。高粱落到胃里,比炮弹更强烈,血从胃底熊熊烧起,一直到耳轮和每一个发根。那一夜,他失眠了,血和浪一直在耳中呼啸。
第二次在勒马洲。崖下,阴阳一割的深圳河如哑如聋地流着。一条忘川、毒川、血川,极尽其可歌可泣的泪川自冥府的深处蜿蜿流来,似不胜绝望与恐怖之重负。但白茫茫的水面什么也不见,这是无船、无桥可渡的奈河,亡魂们徒哭奈何奈何奈何!而除了此岸的`鹧鸪无辜地咕呼彼岸的鹧鸪,四野沉沉,再也听不见一声惊惶的呼救。当天下午,去沙田演讲,手执三角旗的大学生在火车站列队欢迎。拥挤的大课室里,许多耳朵在咀嚼他的国语,许多眼睛有许多反光反映着他的眼睛。二十年前,他也是那样的一双眼睛。二十年前,他就住在铜锣湾,大陆逃来的一个失学青年,失学,失业,但更加严重的是失去信仰、希望,面对一整幅阴暗的中国,和几乎中断的历史。但历史是不会中断的,因为有诗的时代就证明至少有几个灵魂还醒在那里,有一颗心还不肯放弃跳动。因为鼾声还没有覆盖一切。即使在铁幕深深的门口,也还有这许多青年宁愿陪着他失眠。
宁可失眠,睁眼承受清清楚楚的痛楚,也不服欺骗自己。但清醒是有代价的。清醒的代价是孤独和自惩。当时他年纪轻轻,和一些清新的灵魂相约:绝对不受鼾声的同化,或是遁入瓶里!那时大家写诗,很有点赛跑的意味,虽然跑道的尽头只是荒原,一旦真正进入荒原,不但观众散光,连选手们也纷纷退出了这场马拉松。三年前,他刚从美国回国,臂上犹烙着西部的太阳,髭间,黏着犹他的沙尘。正是初秋的夜里,两年后他再度坐在北向的窗下,对着六百字的稿纸出神。市声漠漠,在远方流动像一条混浊的时间之流。渐渐,那浊流也愈流愈远,将一切交还给无言的星空。忽然一阵冷风卷地而起,在外面的院子里盘旋又盘旋,接着便是柚加利树的叶子扫落的声音。家人的鼾息从里面房间日式纸门的隙间传来。整个城市,醒着的只有他和冷落的星座。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在户籍之外他有无其他的存在?为何他在此地?为何要他背负着两个大陆的记忆,左耳,是长江的一片帆,右耳,大西洋岸一枚多回纹的贝壳?十年后,二十年五十年后他又是谁,他的惊呼他的怒叱和厉斥在空廓死寂的广场上哪里有回声?而年轻的真真年轻过的是否将永远年轻?而只要是美的即使只美过那么一次是否就算是永恒?然则他的朋友一起慷慨出发的那些朋友半途弃权,跳车,扭踝仆倒的选手到哪里去了?缪斯,可是无休无止的追求,而绝不接受求婚?蒲公英的岁月,一吹,便散落在四方,散落在湄公河和密西西比的水浒。即使击鼓吹箫,三啸大招,也招不回那许多亡魂。
蒲公英的岁月,流浪的一代飞扬在风中,风自西来,愈吹离旧大陆愈远。他是最轻最薄的一片,一直吹落到落基山的另一面,落进一英里高的丹佛城。丹佛城,新西域的大门,寂寞的起点,万嶂砌就的青绿山岳,一位五陵少年将囚在其中,三百六十五个黄昏,在一座红砖楼上,西顾落日而长吟:“一片孤城万仞山。”但那边多鸽粪的钟塔,或是圆形的足球场上,不会有羌笛在诉苦,况且更没有杨柳可诉?于是橡叶枫叶如雨在他的屋顶头顶降下赤褐鲜黄和锈红,然后白雪在四周飘落温柔的寒冷,行路难难得多美丽。于是在不胜其寒的高处他立着,一匹狼,一头鹰,一截望乡的化石。纵长城是万里的哭墙洞庭是千顷的泪壶,他只能那样立在新大陆的玉门关上,向纽约时报的油墨去狂嗅中国古远的芳芬。可是在蟹行虾形的英文之间,他怎能教那些碧瞳仁碧瞳人去嗅同样的菊香与兰香?
碧瞳人不能。黑瞳人也不可能。每次走下台大文学院的长廊,他像是一片寂寞的孤云,在青空与江湖之间摇摆。在两个世界之间摇摆。他那一代的中国人,吞吐的是大陆性庞庞沛沛的气候,足印过处,是霜是雪,上面是昊昊的青天灿灿的白日,下面是整张的海棠红叶。他们的耳朵熟悉长江的节奏黄河的旋律,他们的手掌知道杨柳的柔软梧桐的坚硬。江南,塞外,曾是胯下的马发间的风沙曾是梁上的燕子齿隙的石榴染红嗜食的嘴唇,不仅是地理课本联考的问题习题。他那一代的中国人,有许多回忆在太平洋的对岸有更深长的回忆在海峡的那边,那重重叠叠的回忆成为他们思想的背景灵魂日渐加深的负荷,但是那重量不是这一代所能感觉。旧大陆。新大陆。旧大陆。他的生命是一个钟摆,在过去和未来之间飘摇。而他,感觉像一个阴阳人,一面在阳光中,一面在阴影里,他无法将两面转向同一只眼睛。他是眼分阴阳的一只怪兽,左眼,倒映着一座塔,右眼,倒映着摩天大厦。
临行前夕,他接受邀请,去大度山上向一群碧瞳的青年讲解中国的古典诗。这也是另一次出国讲学的前奏吧。五年前的夏天,也是在这样出国的前夕,他曾在大度山上,为了同样的演说,住了两个月。一离开台北,他立刻神清气爽,灵魂澄明透澈,每一口呼吸都像在享受,不,饕餮新酿成的空气,肺叶张合如翅。那天夜里,他缓缓步上山顶,坐在古典建筑的高高的石级上,任萤火与蛙鸣与星光围成凉凉的仲夏之夜。五年前,他戴着同样的星光坐在这里,面临同样的远行且享受同样透明的寂静。跳水之前,作一次闭目的凝神是好的。因为飞跃之后,玻璃的新世界将破成千面的寂寞,再出水已是另一个自己。那样坐着、忆着、展望着,安宁地呼吸着微凉且清香的思想,他似乎蜕出了这一层“自己”,飞临于“时间”之上如点水的蜻蜓,水流而蜻蜓并未移动。他恍然了。他感觉,能禅那么一下,让自我假寐那么一瞬,是何其美好。
从台中回来,火车穿过成串的隧道,越过河床干涸的大甲溪,迤逦驶行在西岸的平原。稻田的鲜绿强调白鹭的纯白,当长喙俯啄水底的云。阡阡陌陌从平畴的彼端从青山的麓底辐射过来,像滚动的轮辐迅速旋转。他的心中有一首牧歌的韵律升起。这样的风景是世界上最清凉的眼药水。在靠窗的座位上,他可以出神地骋目好几个小时。毕竟,只剩下这么一万三千多平方英里可以说是“我的”,是“我们的”;这座岛屿是冥冥中神的恩宠,在人的意志之上似乎有一个更高的意志,属意在这艘海上的方舟,延续一个灿烂悠远的文化,使他们的民族还不致沦为真正的蒲公英,沦为无根可托的吉卜赛和犹太。他不喜欢台北,不,二十年之后他仍旧一点儿也不喜欢,可是他喜欢这座岛,他庆幸,他感激,为了二十年的身之所衣,顶之所蔽,足之所履。车窗外,风到哪里七月的牧歌就扬起在哪里。豪爽慷慨的大地啊,玉米株上稻茎上甘蔗秆上累累悬结的无非是丰年。也许,真的,将来在重归旧大陆的前夕,他会跪下来吻别这块沃土。
甚至都不必等到那一天。在三去新大陆的前夕,已经有一种依依的感觉。这里很少杨柳,不是苏堤白堤的那种依依,虽远亦相随。他又特别不喜欢棕榈,无论如何也不能勉强把它们撑成一把诗。不过这城里的夏天也不是截然不能言美的,就看你怎么去猎取。植物园那两汪莲池,仲夏之夕,浮动半亩古典的清芬,等到市声沉淀,星眸半闭若眠,三只,两只,黛绿的低音箫手,犹在花底叶底鼓腹而鸣,那种古东方的恬淡感就不知有多深远。不然就在日落后坐在朝西的窗下,看鲜丽绚灿的晚霞怎样把天空让给各样的青和孔雀蓝到普鲁士蓝的蓝。于是星从日式屋脊从公寓的阳台电视天线从那边的木瓜树叶间相继点亮。一盏红灯在远处的电台铁塔上闪动。一架飞机闷闷的声音消逝后,巷底那冰果店再度传来平剧的锣鼓,和一位古英雄悲壮的咏叹。狗吠。虫吟。最后万籁皆沉,只余下邻居的水龙头作细细的龙吟,蚯蚓在星光下凿土的歌声。
因为这就是他的国家,儿时就熟悉的夏日的夜晚。不记得他一生挥过多少柄蒲扇,扑过多少只流萤,拍死多少只蚊子?不记得长长的一夏鲸饮过多少杯凉茶、酸梅汤、绿豆汤、冰杏仁? 只晓得这些绝不是冷气和可口可乐所能代替。行前的半个月,他的生活宁静而安详。因为蒲公英的岁月一开始,这样的日子,不,这样的节奏就不再可能。在高速的剧动和多音节的呼吸之前他必须储蓄足够的清醒与自知。他知道,一架猛烈呼啸的喷射机在跑道那边叫他,许多城,许多长长的街伸臂在迎他,但他的灵魂反而异常宁静。因为新大陆和旧大陆,海洋和岛屿已经不再争辩,在他的心中。他是中国的。这一点比一切都重要。他吸的既是中国的芬芳,在异国的山城里,亦必吐露那样的芬芳,不是科罗拉多的积雪所能封锁。每一次出国是一次剧烈的连根拔起。但是他的根永远在这里,因为泥土在这里,落叶在这里,芬芳,亦永永远远播扬自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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