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苏力】反思法学的特点

2024-07-09

【朱苏力】反思法学的特点(精选2篇)

【朱苏力】反思法学的特点 篇1

朱苏力:如何面对法学

我这次讲座主要是面对2000届的新同学的。如何研究法学,这是一个很大很复杂的问题,甚至有些学者研究了一辈子法学也没法回答。我今天也只能简单地谈一下自己20多年来研究法学的一些感受。首先我们要了解一下法律有什么特点。我始终强调世俗这个特点。法律是非常实用的,功利性很强的。所以抱太多的理想主义学习法律是不行的。世俗就是要解决各种问题,大的可能是国际间的争端、地区间的争端、民族间或种族间的争端等,小的就是指我们日常的事务,夫妻间的纠纷、邻居间的纠纷、同学间的纠纷等。再简单地说就是指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必须要有一些规则,有规则执行的机构――习俗、国家暴力机关等。比方说同一宿舍的同学生活习惯不一样,便会产生很多小磨擦,如何解决呢?制定规矩,不必成文,但要起作用,保证生活的和谐。我们研究法律始终要考虑这样的一些问题,这些法律到底以什么的代价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效果。如宿舍的规则有时会给大家带来很多的不便,但却给大家带来一种和谐,否则发生冲突,则大家都不好。所以规矩表面似乎很不方便,但实际上都给人们带来某种程度的方便。北大的教学偏重理论,但我们在学习过程中千万不要涡进理论中去,陷在那些报纸杂志上流行的一些重要词汇,否则四年后你会觉得获之甚少。我们要把眼光放得实用一点,功利一些。

第二个特点、法律是用来解决他人问题的。作为一名律师你就得为你的当事人谋求利益,如果他是刑事被告,你就是为他进行无罪或轻罪辩护。因此你们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别人的生命或财产。在这个过程中,别人就给你施加了一种不同于一般的道德责任。我们决定的不是自己的事情,没有自己的好恶,即使是成克杰,你也要维护他的权利。这不免会使你陷入一种道德的困境中。但学习法律就必须约束自己,不随心所欲,决不能让自己的感情随便流淌。当我们毕业后走进社会,都有不同的角色在限制我们的行为。实际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在从事这种角色的转换,只不过由于我们不是成熟的职业工作者而忽视罢了。可能在座的我们在大学时都会像个大人,但回到家在父母面前有时也会撒娇。恋爱的时候,在恋人面前角色也发生转换。平时端庄的也会变得轻佻,憨厚的这时也会耍坏,(笑)但一旦我们进入法律职业后还要面临一些更大的角色转换,这就是要你牢记自己是一个法律人,你的一言一行都关系着他人的命运。

第三就是法律具有社会性。法律不是个人的事业,而是社会的事业。比方说检察官的地位和辩护人就不一样。检察官是举出证据作出对被告人不利的解释,而辨护人则尽量对证据重新作对被告人有利的解释。法律就是在不同的人追求他们各自的个人利益、职业利益、集团利益过程中慢慢形成的。它不是什么思想家或者学者的产物,而是整个社会的产物。因此在这个过程中你必定会遇到各种挫折,会有各种制约你不能顺利实现理想的因素。走进社会后你会深深感到,个人的努力的结果很多时候都不是理想的实现,最终的结果其实是社会中 多种力量交合的产物、妥协的产物。

那么,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之下我们来讨论一下如何研究法学。首先要关心现实,要把焦点放在如何把事情办好办成。法律非法学,绝大多数的人不会去从事法学。大家不要把学者看得有什么了不起,许多真正的学 者都是在感觉自己对现实缺少了其他能力时才选择学术职业的。在中国社会里,重要的不是提出多少学术观点,而是要通过实践改造中国。宿舍的规则并不是法学家告诉你如何订而定的,而是大家感到需要而制定的。法律的生成也一样。中国20年来法律的发展根本原因于:社会、经济的发展,人员的流动增加了,陌生人增多了,因而法律也急需增加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陌生人之间是很需要法律的,他们之间更容易干坏事。你向自己的兄弟借钱时,你兄弟绝不会让你写借条,这是在一个熟人社会里,但如何朱苏力向你借钱,你就会让我写借条,甚至立一个不是契约的契约。这就是因为我们之间是陌生人。再比方说我决不会在家里检到我妻子的钱包而得意洋洋,我发财了。我一般会归还给她(笑)。你们不要告诉我妻子,我说一般就意味有例外。(笑)但如果是在美国的一辆公共汽车上,所有人都下车了,你一看地上有一钱包,而恰好这时你又很缺钱,这时是不是更有可能呢?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陌生人却更容易对陌生人犯罪。再比方卖淫嫖娼从来不会在自己家门口干。(笑)我是北大教授,就在北大嫖娼,是不大可能吧。(哄笑)为什么中国的卖淫嫖娼都大多在广州、深圳、上海呢?那些村姑小姐为什么在自己村里见到自己心爱的男人都会脸红,而在大城市里做三陪却毫无羞耻呢?这就是在一个陌生人的社会里。大家不妨看一下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

要关心现实,注意办好事,千万不要只顾理论,说起来头头是道,一遇到问题却一愁莫展。我们要少花钱多办事,甚至不花钱多办事。但我们说关心现实不等于放弃思想,而是要在两者之间保持一种敏税,保持一 种必要的张力,否则你的理想就会落空,现实也会失去奋斗的方向。法律对人生经验是很需求的。世界各国决不会有什么少年天才,许多都要40岁,甚至70、80岁以上才会成为伟大的法官。美国最著名的法官霍姆斯,61岁才被任命为最高法院法官。从这你们看出,法律是一种实践性很强的活动。这和学自行车一样,我们判断你会不会骑自行车,不是看你能不能像数学家能把保持平衡的公式写出来,而是把自行车给你,骑给我看!法律也如此,不是看你说什么大道理,而是看你如何办一个案件,裁断一个案件,分析一项法律。你有无知识是通过实践来体现的,只有通过实践才能表现你对法律的把握,而这种把握的能力又是需要长期形成的。关心现实更重要有一种敏感,职业的或学术的敏觉,能发前人之未所见,在众多头绪中能抓住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法学院的学习不需要过目不忘,重要的是一种逻辑的推理。同一种现象,不同的人可以提出不同的理论。电影《秋菊打官司》,仅仅理解为这反映了秋菊的最后一句话:“我只是要个说法,你们怎么把人带走了?”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农民希望维护他们的权利,但用什么方式呢?刚开始相信国家法律能给她一个说法,但事实相反使她陷入了另外一种困境。她的命是村长救的,当十五天后村长从拘留所出来,她怎么面对村长,面对村里的人呢?本来她很理直气壮,如今反而理亏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秋菊的权利没有得到保障。因此我从这部电影看到的是在中国这个社会里,如何把法律引进农村,使法律产品适合农民的需要。事实上我们很多法律都是只适合城市的,像合同法、证券法、网络法等等。因为大部分立法者都是生活在城市这个陌生人的社会里。当我们走进农村,却往 往会大吃一惊。当法官告诉农民你有辩护权时,他不知所措,法官只好告诉他,你可以吵架,但不可以骂人。(笑)所有法律都是地方性的,可能后来才变成世界性。英国法律怎么形成的?是十二十三世纪英皇派出很多法官巡回审理,依照当地习惯裁案,整理成判例才逐渐形成普通法,以后才传到了美国。所以我们中国法律也要注重它的本土资源。其次要注意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微观上研究许多细节,一定要把部门法学好,没有必要去拘泥于那些法治是什么,法律的概念本质是什么这些永远回答不好的问题。同时我还要告诉大家大学头三年不要写文章,坦白说你们没有能力写,你们的经验和学识都还不够。现在你们还处于一种模仿的阶段,要找到自己的思想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我鼓励大家要好高鹜远,如果连眼睛都不往高处看,你又怎么会往高处走呢?立志当存高远,这样可以使你不拘泥于理论,而在更广阔的空间里纵横。我们在抓住微观的同时又要注意广泛吸收其他学科的理论成果,不要局限于法律,法律是一门不能自给自足又是极为枯燥无味的学科,说实话有谁愿意让自己的生命变成一把干白菜呢?因此要博览群书,如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以及哲学等相关学科经典的当代的许多著作,博思广益,这对以后的法学研究将会起莫大的作用。在广阔视野的同时,更要注重开辟视野,看到前人所没有的观点,思考前人所没有思考的问题,要在继承的同时不断地创造。学问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因为社会的变化,一个的人生经验,永远不会和他人重复,你的痛苦我永远没办法感受。“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即使你在苦苦挣扎,我也只能漠漠注”。第三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是一个政治化道德化的术语,实际上和 你的事业有关。像刚才所说你作为一名律师,更要注意关心他人的利益,这个社会的利益。我们很幸运生活在一个好时代里,今天的中国团结稳定,蒸蒸日上,再也不会发生陈天华绝望自杀的悲剧,也不再有“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的哀叹。法律在动态的社会里是不需要的。我们,尤其是作为北大人,要有强烈的责任感,这不是空洞的口号,也不是动不动就跑到街上去游行,而是要扎扎实实地去干实事,去真正理解这个社会,去放眼看世界。

第四要注意方法。我们说利益分析方法,比方说公布一项法律,我们要看它使谁获得了具体的利益,带给谁什么好处了。中国为什么这么注重程序法的改革,更大是律师集团的推动。像谁主张谁举证,刑事司法上的提前介入改革,律师们从中获得的利益是最大的。为什么检察官反对,因为他们几乎获不得什么利益,反而在辩论的过程中处于了不利的地位。程序确实很重要,但我们要注意到过分地注重程序,反而使中国的下层人民生活得更不好。程序多了,需要更多更好的律师,更好的律师意味着更多的钱。你可以花五六十万美元请一位哈佛教授做你的辩护人吗?这可能为金钱合理地进入司法提供了一个契机。因此我们必须要用一种现实的目光去看待法律,只有对法律的思考保持一种清醒的状态,才能真正理解法制,推动中国法制的发展,不断拓展中国的法学领域。还要注重对社会、人性、自然的分析。研究法律的过程要考虑各种制约因素。如人性,有些人主张,人应博爱,提倡自由平等,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假定你自己的孩子饿了,你仅有十块钱,你是给自己的孩子还是捐给非洲的难民呢?其实我们有时都很自私的,总是关心自己的亲人为 先。再比如你听到自己的父母病了会着急,但听到同学的就显得若无其事。这反映的是人基本的生物性的特点。你的道德情感只能波及一些人,总不可能延及爱斯基摩人吧。(笑)古代的刑讯逼供也是受当时的生活背景、生产水平限制的,如亲子鉴定,以前要滴血验证,而现在来个亲子鉴定到了事了,科技解决了问题。我们说多信息越多越好,也不是这样。如果你被北大录取了,你会毫不犹豫来这里读书。但某天哈佛耶鲁牛津剑桥四所大学同时录取你,信息多了,反而让你难以选择了。只好抛硬币来决定了。(笑)

最后我还想说你们同学之间要互相学习。大家都是来自不同地方,都是各地的佼佼者,各有长处,可以平等地讨论各种问题,没有老师那种居高临下。同时希望同学们全面地发展自己,培养各方面的能力,充实地过好北大的生活。

好,我就说到这里,谢谢!

苏力(朱苏力),祖籍江苏东台,1955年愚人节(因此很不聪明)出生于安徽合肥(但一直很瘦)。1970年12月入伍搞炮兵测绘(最高军职为班长),1976年6月退伍后当测绘工人,游山玩水8年,喜好写点新诗,一度想当诗人。1978年因高考成绩不佳,不幸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注:当时录取分数最高的是文史 7 哲),仍不好读法律书,每每歪曲马克思的话(大意是《我总是把法律放在哲学和历史之后》)为自己的不务正业辩解。终于于1982年获得法学学士,并考研成功;但似乎又别有所思,赴广东海关分署从政。两年后二度考研,再次混入北京大学研究生院,就读于张国华教授门下学习中国法律思想史。一年后,赴美自费公派留学,先后就读于加州McGeorge School of Law和Arizona State University,获LL.M(1987,美国商法与税法)、M.A(1992,美国法律制度)和Ph.D(1992,法律的交叉学科研究)学位。实验生活多年,几度见异思迁,专业换了不少,飘流各地(包括海外),似乎才觉悟自己别无所能,只能读书、教书。1992年归国,任教北京大学法律系,先后聘讲师(1992)、副教授(1994)、教授(1996)和博士生导师(1997)。

反思法学的特点 篇2

然而,这个问题太大,在微观的层面,需要细致的考察;而且即使是考察和想清楚了,也不可能在这里短短的几千字中说清楚。因此,这里只能简单地谈几点想法。

首要的一点,与某些文学相反,而与许多学科相同的是,必须首先是国家幸,法学才有可能幸和兴,理由在于法学的自身特点。在我这个外行看来,文学关注的是人的命运,无论社会是幸或不幸,兴或不兴,人都要活下去,因此,文学也就有了素材,有了对象。社会的动荡,往往带来命运的无常,因此有了《奥德塞》、《双城记》的故事;而社会的不幸,往往也更容易触动人们感情之弦,因此才有了“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感叹。社会动荡会影响其他学科的研究,但一般说来作为研究的对象几乎不受影响,例如哲学、数学、历史,或可以调整对象,例如局部地区的社会学研究。而法学似乎很不相同。法学关注的可以说是一个国度内整个社会的相对长期的稳定秩序,是这种稳定秩序中体现出来的人类合作活动的规则。如果国家不幸处于动荡之中,人们之间的合作就难以进行,甚至来不及进行,因此秩序无法形成,人的活动就无法显现出其规则,也就无法形成作为制度性的法律;因此可以说,就法学的总体而言,就几乎没有真正的研究对象。这时,即使有很认真的、很有能力的学者,也只能作一些实际更类似于思想或历史的研究,例如注释一些法条,发掘一些史实,演绎建构一个法律的逻辑体系,提出某些很有洞见的思想,而不可能有活生生的对于现实社会的法律状况的研究,更难以验证这些思想。著名的清末法学家沈家本先生的最重要的著作是《历代刑罚考》,其他著作也以法律史为主,这恐怕不是偶然的。当代的著名法学家瞿同祖先生的两本重要著作也都是法律史的著作;而已故的吴恩裕教授则在文革期间出版过红楼梦研究之类的著作,这固然与他个人的“业余”兴趣有关,但如果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也未必不是一个动荡的历史时期学者的某种无奈。

但是国家兴,法学未必兴,而仅仅是可能兴。这固然有需要学术传统、学者的智识和努力的问题;但我还是从前面所述的法学自身的特点来考察这一命题。休谟早就曾指出,研究对象的相对恒定和多次重复,是人们能够获得有关因果关系的概然推论的前提条件(参见:《人性论》,上卷,商务印书馆,74,105页);这实际也是学科知识得以形成的前提。而在一个社会急剧繁荣、迅速发展、以致于计划没有变化快的社会中,现象之间关系无法或很少重复,不存在一个法学家可以“凝视”(福柯语)的对象,因此法学家也就难以从社会生活中辨识并进而理解哈耶克所说的那种“自发性秩序”,很难发现和提出社会生活实际需要和长期有效的法律(而不是仅仅在字面上形成“法律”)。对于法律来说,一个社会的急剧发展可能与“国家不幸”时同样不利于统一秩序的形成和确立。迪尔凯姆在《论自杀》中就指出经济高速发展同样会使人们惴惴不安,感到社会“无序”,缺少规则指导。这时的法学,更可能是“靠脑袋立法”,或对法律条文的注释。一般说来,这也是法学研究,但是这种法学由于或多或少脱离了对社会生活现实的考察,因此很难具有真正的社会的和学术的生命力。

由于总体上的法学研究对象是法学家无法建构的,而几乎完全依赖社会稳定来建构,这也就意味着,法学在某种意义上是更为“娇嫩”的学科,虽然不至于是“豌豆公主”(垫了二十床褥子,她也能感受到褥子下面的豌豆),但它对社会条件的要求的确比其他学科更为苛刻。即使是同为社会科学,同样以社会现象为研究对象,经济学可以研究“过渡经济学”或“厂商经济学”,社会学可以只研究一个村落(例如费孝通的《江村经济》),一种现象(例如迪尔凯姆的《论自杀》);而法学就很难做到。至少到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法学,以后也很难说会有;即使有,其法学的血统也会很成问题。但是,即使弱者也有其“长项”。一旦社会进入比较稳定的时期,特别是社会分工发展了,社会的交往增加了,社会对规则的依赖就更多了,法律也就有了其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正如一个贵族公子落难乡间可能洋相百出,但一旦进入上层社会,他则可能风流倜傥,挥洒自如。法学似乎就具有这一特点,并似乎是一种普遍现象。不仅见诸于西方各国(例如,如今挤也难挤进的哈佛法学院当初有一年只招到一名学生),而且在当代中国,似乎也可见端倪;分数最高的文科考生,二十年前大多报考文学、哲学、外语,而今天则大致报考法律、经济、管理,尽管就学术传统的扎实和久远来说,后者至今未必是前者的对手。而且,尽管经济学今天在中国似乎很热,但这种情况未必会持续下去。至少在美国,经济系已远远不如法学院、商学院兴旺。似乎是盛洪告诉我的,科斯说过,美国的法学家比经济学家更有能耐,前者可以不断地为自己创造着市场需求和职业。当然,创造市场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也是稳定社会中分工日益细致、交易日益频繁、规则日益增多的必然结果。

不要以为我这是在以一种尚未成为现实、在中国未必会且未必应当成为现实的想象来满足因被学界评价为“幼稚”而受到损害的职业虚荣心。我仅仅想指出法学自身的特点。只有发现其特点,我们也许多少可以理解我们的法律行当为什么目前开始发达起来,法治的口号会流行起来,法学教育会膨胀起来,而法学的发展似乎又不尽如人意(以致被人耻笑为“幼稚”),以及为什么法学家似乎目前总是急于参与立法或注释法条,似乎缺少一些学者应有的开阔视野、博学和社会人文关怀。

由于法学的上述特点,意味着,就总体来说,法学是一个比较保守的学科。法律的基本社会功能是保持社会秩序和行为规则不变,使之制度化,因此才有所谓的法治或规则的统治,人们才可能根据昨天预测今天和明天他人和政府官员的行为,根据此地的情况判断彼地的情况,也才有可能做到法律面前(在时间维度上的)人人平等,才有可能最终形成一种进行合作、解决纠纷的“定式”(借用围棋上的一个术语)。即使有变化,法律也是力求在保持现状的基础上有节制的、因此是人们可以有预期的发展。法学从来就不是以其新颖、玄妙、想像力而获得人们的青睐,而是以它的熟悉、便利和重复性而与人们相伴随。的确,从古罗马时代的契约法与今天市场经济的合同法在许多基本方面并没有什么重大区别;一部《拿破仑法典》颁布近二百年了,至今仍为法国人通用,仅仅作了些许的补充;而英美法中最重要的原则就是“遵循先例”。比起其他学科中的这一“转向”、那一“转向”,各种“主义”以及主义前那些现有的中文似乎都难以应付的前缀,法学实在是太缺乏新意了。但是,所有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法学家缺少创意,而在于他的研究对象决定了他必须在传统建立的秩序中“带着脚镣跳舞”。而且,即使法律有时发生了实质性的、根本性的变革,也往往是(但并非总是)悄悄发生的,用“旧瓶装新酒”,尽可能保持其旧有的形式,或诉诸旧有的理由,其目的就在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破人们对于既成规则的依赖(法学上称之为不溯及既往的原则,实际上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更普遍化的尊重“产权”)。这种变化的路径常常导致人们无法用通常的“理性”或因果律来解释法律规则和制度。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海商法中的“对物诉讼”。当年,西方社会中产生对物诉讼的前提预设是万物有灵论,因此一棵树砸伤了人,就会对其提出诉讼;这种如今看来荒唐的事后来即转化为海损案件的扣船扣货,这样既省去了传唤船主的不便,又保证了至少得到相当数量的赔偿。类似的例子还有陪审团,其最早先只不过是当事人找来证明自己人格的证人,一般是乡里乡亲,而如今已成为由彻底的陌生人构成的、听取证据并依据证据认定指控是否成立的一个制度性设施。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法学不能在某些时候作为一种有意图的工具来推动社会的变革。的确有这种情况,并且时而也有成功的例子。但是,就总体来说,即使成功也并不是法学本身造就了这种成功,而是社会已经发生了变化,需要这种法学或法律;或者是以法律名义的国家强力起了作用。然而,即使是后者,法律能否真正成功,能否真正为人们接受,仍然不是利用法律推进改革的政治家或法学家能肯定的,而必须经过长期的公共选择;例如人民公社制也曾进入宪法和法律,但终究被公众否弃了。法律,在这一点上,如同社会中的语言,是天下之公器,并不是某个或某几个天才的创造,而是公众以他们的实际行动集体塑造并在行动中体现的。因此,即使是一些表面看来重大的法律规定的变革,就其对社会生活的实际规范作用来看,意义也未必那么重大(其意义往往是成为一种符号或标志)。因此,尽管拿破仑法典被公认为是法律史上的一大变革,但是法典起草委员会主席说的话大意是,“既然现在人们都喜欢新,那么我们就给他们一些新理由来喜欢旧法律(所谓旧,只是指目前社会已通行的而已)”。而且,现代法治的一项最重要的原则就是,法律不能规定人们做不到的事;其中的隐含义即任何法律规定都必须不能太脱离实际的“新颖”。

由于法律和法学的这种保守性,因此,生活在特定时代的一些“精英”或“先知先觉者”往往会感到一个社会的法律发展似乎总是与他们所感受的时代潮流“慢半拍”,甚至有时感到法律制度本身就是压制性的(例如,福柯的许多研究中所显现的对现代法律制度的激烈批判)。的确如此,首先,就总体而言,只有在社会秩序基本形成之后,才会逐步形成一些社会普遍遵循的规则,也才有必要将这种秩序以法律固定起来,也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法学的研究才发展起来。在革命时期,在高速变革时期,法律和法学的发展往往会无所适从,就会出现停顿,甚至萎缩。即使人为努力制定法律来保持秩序,也未必能够成功;相反倒可能出现庄子所说的“法令滋张,盗贼多有”的悖论。其次,即使在和平稳定时期,由于法律要求的对人对事的普遍性,它也势必不能“朝三暮四”或“朝令夕改”,它不是以其“先锋性”满足社会的革新者(这种人一般说来总是少数)对于未来的畅想,而是以它的“老规矩”来满足社会的多数人对可预期生活的需求。一般说来,只有当社会多数人的行为方式以及相应的社会生活的实际规则都发生变化时,法律的变化才“千呼万唤始出来”。也正是这个原因,马克思才说出了那多少令我们这些法学家有些迷惑不解、不快甚至羞于引用的话:“法……是没有自己的历史的。”(《德意志意识形态》)

因此,法学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务实和世俗。世俗并不具有贬义,而只是说它的基础是社会现实,它必须始终关注现实,回答现实生活中普通人关心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法学是一种非常讲求功利的学问。它是一种社会化的实践,一种职业性的知识,在很大程度上是排斥独出心裁和异想天开的。它有时甚至不要求理论,而只要求人们懂得如何做。这与文学和纯粹的思辨理性也有较大差异。对文学艺术作品甚至要求其“在似与不似之间”(齐白石语),甚至可以别人都看不懂;一个理论也可以天花乱坠,只要其足以自洽就可以成立,对于社会的其他人来说,并没有太大关系,最多是小说和著作无法出版,或读者很少,出版商赔本。而且,读者的多寡也未必就能决定小说或理论本身的价值(因此对“经典”的某种黑色幽默界定是,经典就是人人都承认应当看却都不看的著作),因为这些都是高度个人化的创造性的事业。而法律家的事业有很大不同,他/她并不仅仅是在从事一个仅仅关系自己个人收入的工作,而是其一言一行都可能决定别人官司的输赢,决定别人的身家性命,决定着别人的一笔财产的归属,一句话,他/她直接决定着别人的命运。相比之下,法学院教授比他们的职业性同伴有更大的活动余地,容许有更多的智识性的创造。但是,法学的研究也仍然不可能脱离这个知识体系和知识制度乃至社会制约的约束。这就是为什么各个法律院校中,修法哲学、法律史课的学生一般总比修民法、刑法的学生少,而且也更不情愿。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像马克思、韦伯这样的具有天才的创造性的思想家,尽管毕业于法学院并且都有家学渊源(马克思父亲是律师,韦伯父亲曾是法官),却最终都走上了社会思想家这条不归路的原因之一。这也就是为什么尽管后现代主义在其他某些学科可以甚嚣尘上,在法学界,偶尔也有理论法学家“蹦”几下,但是对法律实践的影响甚小。这就是学科的知识制度的制约。

法学的现实性还表现在,就总体来说,法律家和法学家无法按自我的偏好来进行选择,尽管律师是“自由职业者”。一个小说家,一般说来,可以不写他不喜欢的题材,一个经济学家也可以不研究他没有把握的问题;而一个法官不能说,“这个案件太难了(或我不喜欢),你撤诉吧”,或者说,“法律没有明确的规定,现在我也拿不定主意,你们等一等,等我想清楚了,再作决断”;一个律师,也不能因为仅仅被告罪恶累累或欺诈成性而拒绝为被告辩护。法国民法典第四条就明确规定法官不得以没有法律规定而拒绝审判,否则将以拒绝审判罪论处。至少美国的律师职业伦理(实际上也是法律,尽管称之为“伦理”)也对律师拒绝辩护作出非常严格的限制。

因此,至少在某些时候,法学家并不是有了充分的理性准备来接受社会界定为“法律”的那些任务,而是被社会“强加”的;强加给他/她只因为现代社会已经通过各种方式将他/她标记为法官、律师或法学家,即以一种制度化的方式认定他/她有这种能力,而不论他/她是否真的在这个或那个问题上具有能力。因此,法学其实并不像常人想像的那样,是一门仅仅熟悉法条加秉公执法就能完成的精确的或形式化的“科学”(未来是否能够精确起来,我也很怀疑),而必须以一种似乎很精确的方式来处理一些实际上无法精确处理的问题。说了这些话,固然是渴求社会的理解,却决不是因此推卸法学家的责任;相反,正是因为没有一个绝对的“真理”或对应的“法条”在那里可供套用,可以作为法学家退守的堡垒,因此,法学家才必须更注意社会实际,注重吸收各个学科的知识,包括人情世故和常识,才可能大致地但不会令所有人满意地履行他们的使命。法学实际上是一个很难形式化、条文化的学科(因此霍姆斯称法律的生命从来都是经验,而不是逻辑),尽管人们的想像中的法学面目却恰恰相反。

这只是我近二十年的学习和研究法学的几点感受,它既不是对法学的“本质”特征的概括,也非法学的全部特性的涵盖(例如,从前面几点可以引申出来的、而且我在其他地方涉及过的法学知识的地方性问题);而且法学内部各个专业也各不相同。但我想,这几点感受也许有助于法学圈外的人们理解法学,而不至于对法学或法律在社会中的可能作用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也有助于我们法学家理解自身的局限和长处,而不至于在“依法治国”的口号中突然自我膨胀起来,真以为自己或那几本书中真有什么创造秩序的能力。此外,或许,也有助于提醒其他学科的朋友思考一下自己学科的研究对象是如何历史地和社会地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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